他不安地将鱼郦从怀中捞出来, 近乎于神经质地上下打量她, 以确认她无恙。 辰悟见这等暧昧情形,本想告退,可是瞥了一眼那藏着匣子的煴麝香案,清俊的眉宇略微蹙起, 壮起胆子扬声道:“参见官家。” 赵璟才发现殿中竟还有一人,他略微僵硬地转眸看向辰悟,又环顾大殿,不悦地问:“不是请了十几个相国寺的僧人来为娘子讲经,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人?” 鱼郦道:“我嫌人多嘈杂,让他们去偏殿饮茶了。” 赵璟心中很是不快, 他刚刚来时见合蕊就站在殿门口, 那岂不是刚才是辰悟和鱼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看了看鱼郦, 她脸色苍白到几乎能看见薄薄的肌肤下流淌的青筋,这么虚弱地靠在他的臂膀间, 自己的手还拢着她,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赵璟不敢生事惹她生气, 只有沉着脸冲辰悟道:“朕来了, 你也可以去偏殿喝茶了。” 辰悟面上镇定,袈裟下的手心里腻了一层黏湿的冷汗,他道:“经还没有讲完。” 鱼郦握住赵璟的手, 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香案, 轻声说:“官家坐下和我一起听吧。” 她难得对赵璟主动亲昵, 并且好声好调地说话,赵璟一时飘飘然哪有不允。 辰悟重回屏风后,习惯性地想要捻动佛珠,才想起佛珠早已断裂,便将手掌竖起,合眸默经。 赵璟靠着凭几,鱼郦靠在赵璟怀里,默默听着下半卷《大藏经》。 鱼郦透过窗牖的缝隙看向天色,往常这个时辰赵璟都是在议政的,也不知今日是抽了什么风突然闯进来,幸亏门口有合蕊,不然若是她和辰悟正说到什么要紧话,被他闯进来听见岂不坏事。 耳畔佛音流畅,她却跑了神,没关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各地战乱不止,军情邸报每日流水般的送进宫闱,赵璟安生不了几刻就会有内侍来请他去听政。 这个念头刚刚落地,外头便传入了一阵喧杂。 赵璟正握着鱼郦的手小憩,猛地睁开眼,崔春良躬着身子进来,垂首禀道:“回官家,大娘娘来了。” 鱼郦听见赵璟轻微地叹了口气,将她小心稳妥地挪到一边,自己起身,冲她道:“我去去就来,你好好待在殿里,不要出来。” 待她走后,鱼郦也起身走到了窗前。 萧太后今日妆容齐整,带着金光灿灿的凤翎宝钿花冠,身着胭脂水大袖缎袍,领着十二个红霞帔气势冲冲地跑来找赵璟兴师问罪。 “崇河好好的姻缘,他哪里得罪你了,你非得这么祸害他?” 有一点萧太后倒是不傻,知道弟弟死了,如今撑起萧氏门楣的是侄儿,便对他的事格外上心,从联姻到官爵皆要插手。 那林氏系出名门,家中父兄皆在朝中任要职,她原本是很满意的,后来林氏的父亲尚书右仆射林槐死了,她还有过动摇,试探了几回萧崇河的口风,发觉他坚定地认准了这门婚事,并无别娶的心思,也就这样了。 谁知赵璟偏要横插一杠子,把人家好好的名门闺秀赐给萧崇河做妾。 赵璟对着正炙盛的日光,只觉耳边宛若有裂弦接二连三的绷响,他的头一直在疼,目中萧太后的身影亦有些模糊。 他揉揉额角,疲惫地说:“朕这是全了林尚书生前的愿望,他建议朕纳窈窈为妃,还说这是顾全大局的权宜之举,朕如今也让她的女儿顾全大局,这有不好?” 萧太后听到这事绕来绕去根源还是在萧鱼郦的身上,顿时勃然大怒:“为了个女人,我看你是要魔怔了!” “你父皇孝期未满,你便张罗着要立后,立的还是亲手杀死你亲弟弟的女人,为此不惜逼死两朝老臣,难怪外面人都说她是祸国妖姬!” “母亲!”赵璟陡然拔高了声调:“朕早就说了,一切都是朕的主意,是朕的心意,窈窈从来没有向朕要求过什么。外面的人说三道四,自有左班收拾他们,这宫里,朕不想听到有关窈窈的半句闲言碎语!” 他突然变脸,把萧太后吓了一跳,在宫女的搀扶下后退几步,瞠目看向赵璟。 这一切被站在窗前的鱼郦尽收于眼底,她思忖片刻,冲身后的辰悟问:“他们说的林氏女,是那个指给了崇河的姑娘吗?尚书右仆射林氏的女儿?” 辰悟颔首。 鱼郦又问:“大娘娘口中说的逼死朝臣,逼死的又是哪一个?” 辰悟道:“正是这位尚书右仆射林槐。” 鱼郦垂敛下眉目,叹息:“姻亲未成,便已闹出人命了。” 辰悟忙说:“这些与娘子无关,也不是娘子造的孽。” 鱼郦摇摇头,不再言语。 怎么会与她无关呢,根源在她身上,不管赵璟因为立后的事做多少孽,十分中总有五分孽债是要算在自己身上的。 她返身将藏在香案底下的匣子取出,移到了更隐蔽稳妥的地方,仍旧坐回凭几前,让辰悟继续给她讲经。 萧太后还是外强中干,与赵璟争执了不过一柱香便铩羽而归。 他回来,脸色比方才更加暗沉,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到鱼郦身边,将她搂进怀里。 经声从屏风后飘进来,鱼郦轻声说:“我不想做皇后,此事作罢吧,不要再生事端了。” 赵璟阖目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你的处理方式便是不停地杀人,不停地驱使仲密那条疯狗去杀人吗?”鱼郦质问。 赵璟睁开眼垂眸看她,眸中幽邃如深渊,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暗。 赵璟沉默良久,才问:“那如今你有什么想要的?你想让我做什么?” 鱼郦低眸认真思索,道:“我还真有一件想做的事。” 赵璟忙追问:“什么?” 鱼郦道:“我从前在周宫里做女官时,听别人说东华门外的市集很热闹,那里买的鱼虾鳖蟹、鹑兔干肉很新鲜很好吃,我从来都没去过。” “这有何难?”赵璟道:“我遣内侍把这一整条街的食物都买回来给你挑选,你想吃什么都行。” 鱼郦摇头:“我怎么吃得了呢?那不是浪费嘛。坊间百姓尚且有不足温饱的,我住在这深宫里,享民脂民膏的供奉,怎能如此糟践粮食?” 赵璟被她的话触动,握紧她的手,“或者……你想出去走走?” 鱼郦眸中亮起两簇光,仰头问他:“可以吗?” 赵璟已经许久没在她脸上见到如此鲜活生动的表情,他极为贪恋地凝着她,点头:“当然可以。” 到了晚上,鱼郦让合蕊帮找几件家常的衣裳。 自从住进紫宸殿,赵璟让尚宫局给鱼郦做了许多衣衫头面,绫罗鲛绡,嵌珠点翠,极尽奢华之能事,也难怪前朝台谏总拿逾制来参奏她。 合蕊左挑右选,中间万俟灿来了帮她一起选,才选出一件木槿窄袖褶裙和一件暮山紫罗裙。 鱼郦还是不满意,觉得太过规整贵重,不是逛街庙能穿的。 合蕊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上下打量鱼郦的身段,忽得眼睛一亮,“奴近来倒是做了几件家常的衣裳,瞧着娘子和奴身段差不多,只是不知娘子会不会嫌弃。” 鱼郦忙催促她都拿来。 合蕊的衣裳朴素利落了许多,没有刺绣,也没有衲珠绲边,鱼郦很是喜欢,她捧起一件银朱小袖夹袄,乐滋滋地在身上比划。 衣裳颜色鲜艳,很衬气色,将那淡如褪墨的眉目都衬出几分妍丽光泽。 万俟灿一手拿着绿豆糕在吃,吃得满嘴碎屑,不住地说:“这件好,这件好。” 鱼郦留下这件衣裳,非要拿尚宫局刚刚送来的翡翠头面同合蕊换,合蕊直呼“太贵重,不敢”,在鱼郦的执意要求下才收下。 鱼郦因为明天要出门很激动,躺在榻上拉着万俟灿的手说了半天的话,万俟灿已经许久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模样,舍不得打断她,静静陪在一边,不时附和几句。 她说起从前在周宫里做女官,其实日子过得有些苦,那时候王朝行将就木,庶务甚多,而且内宫里有很多居心叵测之人,昭鸾台日夜繁忙,她身为昭鸾台尚宫,每日里有操不完的心。 “姐姐,你知道吗?我打小就不喜欢操心,好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很少往心里去,可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我才发现,不操心不行,稍有疏忽让坏人钻了空子就是灭顶之灾。” 万俟灿曾在蜀郡追随过明德帝,自然知道,但凡涉及权力巅峰的事,便是桩桩沾血,件件要人命的。 她摸着鱼郦的脸,怜惜道:“那时一定很辛苦。” 鱼郦眨巴眼:“可是后来我慢慢就习惯了,我长到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谁那么需要过。在闺阁时,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只有一条路,长大后嫁给有思,相夫教子,做一个温婉贤良的妻,慈爱宽容的母亲,生一大堆孩子,然后慢慢变老。我从来没想,原来还可以这样活。” 她忆及往事,消瘦的脸上像铺了一层珠光,显得神采奕奕。 可是她如今的身体并支撑不住这样的神采,很快便打起呵欠,昏昏欲睡。 万俟灿拍打着她哄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门吗?” 鱼郦把自己往里缩了缩,拥着香喷喷的被衾入睡。 万俟灿凝睇她的睡颜,半夜辗转,心里难受至极。 她一直就不是个贪心的姑娘,所求也不过是一点自由,一点尊严,可就是这样,也是奢望,在无尽的纠缠搓磨中把自己熬到了如今的地步。 万俟灿之前还因为寻安内疚过,她也知道,把鱼郦这么带走,寻安就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 可这些日子目睹了鱼郦的痛苦煎熬,她反倒释然了,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 她展开臂膀,把鱼郦搂进怀里,抱着入睡。 清晨,鱼郦早早醒来,让合蕊帮她上妆。 她苍白瘦削,需用蔷薇粉和胭脂盖住之后细细描画,才能勾勒出好脸色。 铜镜中的她眉目宛然,若是忽略眼角的憔悴,还是能觅出几分从前的影子。 妆上完,万俟灿亲自把汤药端来,两人眼神简单交汇,鱼郦接过一饮而尽。 她用过朝食,崔春良进来请她,出了殿门,才看见赵璟早就等在云阶前了。 他也换下了华服,穿一袭白苎襕衫,皂绨衣褖,以玉冠束发,云袖飘逸,消减了帝王的威慑,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赵璟听见鱼郦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冲她伸出了手。 他拉着她先乘肩舆,又在东华门外换上了马车。 鱼郦当然想走着从街头逛到街尾,只是如今她的身体不允许,只能乘车。 晨光微熹,街衢已经鳞次摆满了货架,肆门大敞,堂倌在门前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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