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抵住额头,弯身坐到圈椅上,喝了半瓯茶水,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才道:“其羽,相里舟此人歹毒狡诈,算上蒙晔,已有许多前周旧将死于他手,再耽搁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蜀中便是他的天下了。若叫这样的人主政,那蜀中百姓还有活路吗?” “你是官家的臣子,可你也是受百姓税赋供养的大魏官员,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蜀中血流成河,成人间炼狱吗?” “你一念之间,可活命无数。” 嵇其羽皱眉:“可是凭娘子之力能力挽狂澜吗?相里舟能杀蒙晔,他也不会放过你,你去了不是羊入虎口?” 鱼郦深吸一口气:“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昔年昭鸾台创立时我曾发过誓,此生效君王,奉苍生,除奸佞,明道义,不管怎么样,这一趟蜀郡我是闯定了。” 嵇其羽被她话中的豪情所感,自为官后压抑许久的热血再度沸腾,他踯躅片刻后,咬牙道:“好,我送娘子入蜀。” 他们往棺椁里塞了几块石头,用暗钉封死,命人抬入帐篷安放。 而鱼郦则换下了华服花冠,穿上甲胄,扮做大头兵。 假死药虽让人龟息,但也伤身,她虚弱乏力地卧在榻上,正想着入蜀之后该如何行事,万俟灿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了。 辰悟正在给鱼郦把脉,嗅到这股味道,神色很是不自然。 鱼郦知道他是出家人,素来不食荤腥,便道:“天色已晚,大师快回去歇息吧。” “歇什么。”万俟灿大咧咧道:“你倒是接把手啊。” 辰悟起身将锅接过放在桌上,又接过万俟灿递来的碗筷,舀了小半碗鸡汤送给鱼郦,温声道:“娘子需要进补。” 万俟灿嬉皮笑脸凑到鱼郦身边,“这是嵇其羽派人去附近村子买来的老母鸡,我炖了两个时辰呢,加了枸杞和豆豉,味道好着呢,大师要不要来一碗?” “胡闹!”鱼郦横了万俟灿一眼,抱歉地冲辰悟道:“姐姐与大师开玩笑的,大师不要见怪。” 辰悟冲她笑了笑:“不见怪,我也不会生气,娘子慢慢用,我去煎药。” 待他走后,鱼郦问万俟灿:“煎药?” 万俟灿道:“这小和尚通医理,也勤快,不用白不用。本来还想把他扔了不带他,没想到他还挺乖巧。” 虽然鱼郦难以想象向来沉稳严肃的辰悟大师乖巧时是什么模样,但她敛眉沉思,总觉得不妥。 他们此去蜀郡坎坷险阻重重,带着辰悟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确实不便,他们都是牵扯其中的,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此行送了命也是求仁得仁,可辰悟无辜,本就跟这件事无关,万一他有个好歹,那不是罪孽。 鱼郦将瓷碗搁下,冲万俟灿道:“还得麻烦姐姐把辰悟大师请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你想赶他走?”万俟灿道:“他不会走的,他放心不下你。” 鱼郦正色道:“不要胡说,大师乃出家人,又是国寺相国寺的主持,他的清誉岂能如此败坏!” 万俟灿吐了吐舌头,突然发现一本正经的鱼郦还是很有气势的,不愧是昔年的昭鸾台尚宫,她胡思乱想着,随口道:“咱们就打赌,辰悟不会离开你的。” *** 深夜的宫闱幽谧宁静,崇政殿的地上散落着几只酒壶,赵璟靠在龙椅上睡了一小觉,于梦魇中惊醒,满头虚汗,才发觉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窗外仍旧沉沉如墨,好像永夜。 赵璟坐起身,金冠已被他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披散着头发将药瓶里的药一仰而尽,殿中香雾缭绕,他仿佛看见了尸骸满地、血流成河的疆场,那让他厌恶的疆场。 他蜷缩进龙椅深处,想要眼不见为净,可耳边仍旧有厮杀的声音哀哀不绝。 赵璟捂住耳朵,恰好崔春良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壮起胆子上前轻摇他的身体,“官家,你怎么了?” 赵璟猛地一颤,茫然看向他,“阿翁,死人了。” 崔春良以为他在说鱼郦,神色哀伤,正要宽慰,赵璟忽得站起来,踉跄着走下御阶,指向虚空:“死了这么多人啊……从襄州到金陵,可怎么偏偏朕还活着?” 他瑰秀的面上是宿醉后的苍白,满是疑惑地低下身,摸着地上的血,呢喃:“都说人死如灯灭,那死了是什么滋味?” 崔春良只见官家在摸地,可地上什么都没有啊,他究竟在摸什么。 正看得心惊胆战,殿门倏然被打开,内侍躬身回到:“关于立后,两府递了奏疏……” 赵璟猛地回过头。 脸上的困惑、哀伤顷刻间消弭无痕,换上了狠戾,他眼底充血,冷冷问:“他们反对吗?” 那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剥皮拆股。 回话的内侍不禁打了个寒颤:“中书令说‘元思’二字太重,官家未曾三书六礼迎娶萧娘子,哪有元妻一说?若是追封娘子为元思皇后,只怕会惹来非议。” “他是不是想死!”赵璟怒喝:“朕为什么没有三书六礼迎娶鱼郦,还不是这帮老匹夫从中作梗!他有什么脸阻止朕!他没有妻子,没有亲人吗?” 他半张脸遮在厚密的黑发下,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殿宇里,无比瘆人。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将头抵到青砖上,“中书令的原配早已仙逝,是官家登基后亲自追封的诰命啊。” 赵璟眸中散发出残忍的冷光,他指向内侍,“下旨,把中书令娘子从他的祖坟里挖出来,撤去诰命,贬为庶人,你去,让中书令在旁观看,看完了,让他给朕递个折子,说一说感想。” 黄门内侍怕极了,慌忙应是,倒是崔春良先看不下去了,“官家,中书令年逾六旬,只怕受不住啊……” “他受不住?”赵璟暴跳如雷:“那朕能受得住吗?朕只是想追封自己的妻子为元思皇后,他们还要在封号上为难,是朕给他们脸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崔春良怔怔看着赵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官家疯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红包哦^_^
第69章 吾妻魂归 “朕死了就能见到窈窈了。” 深夜内侍捧着圣旨出了崇政殿, 脚步疾如鼓点,惊破了宫闱的静谧。 赵璟瘫坐在大殿的地上,脸上的戾气渐渐消失, 充满了茫然:“阿翁, 你说窈窈到哪儿了?” 崔春良给他递上一瓯热茶,估摸:“应当到百十里亭了吧,那里地势开阔,适合安营扎寨。” 赵璟心里空荡荡的, “她去了蜀郡,那等朕死后,也去蜀郡安葬吧。” 崔春良忍下泪意:“官家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赵璟笑起来,“生老病死有什么不吉利?世间朝代更迭,帝王无数,哪一个真的做到了千秋万代了?不过就是一死, 不过就是一死……” 他散着头发, 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眼角沁出泪来。 赵璟不肯睡床,趴在地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温暖阳光镀于面时,他才悠悠醒转去上朝。 如此夜醉朝醒数日, 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仲密求见。 他听闻鱼郦仙逝,心里喜不自胜,但仍不忘做戏, 深闭宅门对着鱼郦的牌位哭了好几日, 红肿着眼睛来拜见。 “奴为元思皇后之丧日夜哀哭, 悲痛不已,猜想官家亦如是,奴一条贱命不值钱,可官家乃万乘之尊,还请万万保重龙体啊。” 仲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拭泪,臃肿的身体抖了又抖。 崔春良在一旁看着,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璟夜间宿醉,白日议政,又批了大半日的奏疏,神思有些飘忽,目光落于虚空,半晌才呢喃:“元思皇后……” “是呀,两府那些官员也太不近人情了,官家与娘子夫妻情深,只是享极尽死后哀荣,他们竟也要从中作梗,真真是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仲密越说越气愤:“奴深感于娘子生前教导,实在为她不忿,只待官家一声令下,奴立即给这些匹夫一个好看。” 赵璟看向他,目中深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道:“朕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左右窈窈已经不在了,不管闹出什么动静也不必再担心会惊扰到他。” 仲密的目的没有达成,内心极度失望,但他掩饰得极好,面上仍旧哀怨戚戚,哭了一阵,仿佛才想起来,躬身冲赵璟道:“奴自娘子死后哀伤不已,府中下人怜奴,向奴进献了二人。” “民间有传闻,法师可做招魂之法,唯有生辰八字合契的人才能承载亡者魂魄。天可怜见,却让奴遇上了这样的人。” 赵璟那黯然的凤眸倏然亮起几簇微光,“招魂……” 仲密颔首道:“请官家恩准召见法师。” 赵璟准了,黄门内侍带进二人,皆是女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妪,鬓发斑白,身着褐色敞袖大袍,头戴莲花银冠,手拿香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柳眉桃花眸,温婉含怯,乍一看还真与鱼郦有几分相似。 仲密在一旁介绍,道老妪名大寒,是陈留有名的法师,常为逝者招魂,魂归者说起生前往事无不严丝合缝;姑娘名叫细蝉,是兰陵郡人士,今年二十有四,生辰八字与鱼郦全然一致,是大寒法师精心挑选的盛魂容器。 崔春良守在一边,嗤之以鼻,心道这等拙劣的把戏凭官家心智绝不会相信,谁知御座上传来官家沙哑的声音:“她真能把窈窈的魂魄召回来吗?” 仲密躬身,“能与不能,一试便知。” 大殿上摆了张长案,大寒将香炉放在上面,围着长案起舞,那舞蹈粗犷奔放,恰如壁画上的傩仪。 舞了大约两刻,一直站在一 䧇璍 旁的细蝉忽得浑身颤抖,像有鬼怪上身,丹唇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眉宇扭曲,面露痛苦。 大寒围她起舞,没多时她便停止了颤抖,倏然抬头看向赵璟,原本含怯的眉目舒展开,潋滟桃花眸脉脉含情。 赵璟与她对视,“窈窈?” 细蝉目中盈泪,轻轻点了点头。 赵璟仍有疑窦,试探着问:“你可曾记得,我们记事起第一回 见面是在哪里?” 细蝉道:“都亭驿。” 赵璟又问:“朕第一回 说要娶你是何时。” 细蝉面上浮起甜蜜:“是我及笈那晚。” 赵璟终于动容,绕过长案走到她身前,又问:“我们久别重逢是在哪里?” 细蝉答:“紫宸殿。” 赵璟眼眶微红,泪光模糊,痴痴凝睇着她。 仲密满意地瞧着这一切,道:“就让皇后再陪一陪官家吧,奴这就告退了。” 赵璟点头。 崔春良也不好再留,只有一边斜睨那个妖精似的细蝉,一边不甘心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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