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拖拽出赤色的血痕,绚烂斑驳,如落了一季枫红。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陛下饶命!” 他抬起老脸,五官扭曲,奋力挤出个谄媚的款式儿,“奴才、奴才这就为您舔干净,为您舔干净!” 那狰狞与卑微,哪里找得出半点方才对芊芊的肆无忌惮。 “啊——!!” 一道凄厉的叫声骤然划破耳膜,跪在人群中的芊芊眼睫一颤,忍不住朝着声响处看去。 恰见一颗低折的头颅,口鼻鲜红狂涌,只略略挣动了两下,便翻了白眼,彻底湮了声息。 尸体被侍卫拖走,宫道肃清,不过须臾。 宦官低声啐道:“老泼皮,不知死活的东西。” 膝盖针扎的刺痛传来,芊芊在人群,在低处,无言地望着那在高处,在云端的人。 似这天地缥缈,只剩了他。 咫尺,却是天涯。 从始至终,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片言只语。 闲庭信步地来这一遭,因一个乱子,处死一个人,如踩死一只蝼蚁那般轻描淡写。 她的狼狈还是难堪,四周纷乱而起的流言,仿佛都与他无关。 随着龙辇远去,人群也渐散了。 街道,一片凄清。 便是那血痕,也很快有宫人无声冲洗,恢复往日的秩序整洁。 似乎方才那触目惊心一幕,从未在这宫廷中发生过。 “那、那是谢郎君?” 待回过了神,就连翠羽,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齿关打战,脸色惨白,惊惧得嗓子发起抖来: “奴婢,奴婢怎么觉着,谢郎君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岂止是她这般觉着,就连芊芊自己,也快要认他不出…… 龙辇自身前经过时,她于人群后方抬了头,某一瞬,与那低垂了眸的男人若有似无地对上了视线。 隔着金线绣的幔,郎君白衣金冠,温润其玉,容冠京华。 他那视线低垂着,似乎有所俯瞰,也似乎有所回避,蘸了浓墨的眸,却仿佛既没有这蝼蚁众生,也没有她的存在。 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而曾与她至亲至疏的那个男子,熟悉的脸庞,却有那样陌生的一双眼。 无情无欲,澄澈空灵而不见底,黑得叫人胆寒。 …… 日头落下,天更冷了,风儿一阵更比一阵的凄寂。 领路的小太监姗姗来迟,脸上半点歉意没有,嘴上倒是恭敬得很: “娘娘,您这边请。” 说着把主仆俩带到了长门宫。 这长门宫,乃是赫赫有名的冷宫。 位置偏僻不说,院子里还生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门窗的木头早已腐朽,风一吹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仿佛亡魂的低语,荒凉、阴森。 不太像是给人住的地方。 据传闻,前朝有位皇后便是自缢于此。 小太监不动声色打量着这面容姣好的女子,陛下的意思,像是要让她自生自灭了。 郑娘子得到的待遇却与这一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前者是陛下登基的第二天,便刻不容缓,宝马香车、豪奴开道,接进宫里的人。 自正门入,经广阳门,过午门,直至后宫。 彼时金铎声响彻天地,那载着郑娘子的马车,车身所装饰的金、银、璎珞与翡翠,看了叫人瞠目咋舌,艳羡不已。 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无论是奴仆还是住所,样样安排的都是最好的。 底下的人更是丝毫都不敢怠慢,哪会遇到如今日这般污糟不堪的事。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陛下对他的发妻,和对郑娘子,完全是两种态度…… 若说后者是天上的云,那么前者,便是地上的泥。 小太监想到这,眼角余光下意识便往芊芊的脸上瞟去。 本以为会看见恨怒,不甘,却见其不悲不喜,抿着唇,眼中几乎没有情绪。 她稳步踏入宫门。 “往后日子不比从前。翠羽,咱们要事事亲为了。” 她背挺得很直,裙裾和衣袖被秋风吹起,鬓发间的银饰如星子般闪。 似乎下一刻这个人就要化为碎片亮晶晶地溃散在风中了。 小太监刚咂摸出一股子凄凉幽怨的意味出来,就见女子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在手肘处扎紧,弯腰拔起了杂草,丝毫不惧那茅草上的尖刺会割伤手指。 她的手臂苍白而纤瘦,腕处缠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渗出刺目的鲜红。 那是……血迹。 第02章 无情眼 002 冷宫的日子芊芊适应很快。 无论是锄草,洒扫,还是铺床叠被,她都会跟着翠羽一块儿做。 翠羽还拿她当那个南照的金枝玉叶、与夫君举案齐眉的谢夫人,满脸的心疼,嚷嚷着怎能让小主人干这些粗活? 她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之所以跟翠羽抢着做这些事,除了认清现在的处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只要一闲下来,那些记忆便会如瘟毒一般入侵她的脑海,让她沉浮在混乱阴暗的情绪海里,靠不了岸。 - 谢不归本名谢净生,不归只是他的化名。“谢”这个姓氏,可谓是名震邺城,人人皆知。 淮阳谢氏,诗礼簪缨,百年世家。 而谢氏次子谢净生,正是淮阳谢家最为出类拔萃的后辈。 他是文武双全的雏凤君子,更是名满天下的神威将军。 十三年前,谢净生的祖父谢晋,死在南照境内。 传闻当初谢晋向南照王求药,却不知怎么与王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在回国途中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谢晋的死,使得淮阳谢氏一度一蹶不振,直到出了谢净生这些后起之秀才渐渐恢复往日满门荣光。 只是谢晋的死终究令谢家疑上了南照王室,自前朝起,便有不少身为将领的谢家子弟屡屡向君王请旨,发兵攻打南照。 芊芊后来总是会反复回想,想这两家的血海深仇,想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原来她与谢不归的婚姻藏着这样的内情,多像一枚熟透的果, 看似光鲜,香味靡靡诱人,内里却早已腐烂。 她因先天不足,同谢不归结为夫妻的第七年,才终于怀上了孩子。 十月怀胎,其中艰辛不必赘述。 谢不归却开始早出晚归起来,眉眼间的情意也一日比一日寡淡。 她当时满心都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竟未觉察出异样。 只当他是生意繁忙。 却不知他私底下忙碌的,是那惊世骇俗、改朝换代之事。 彼时,谢家把持朝政,街上随处可见谢家的惊羽卫,披坚执锐,满脸森严。 她难产那一日,谢不归血洗宫廷,矫诏称帝。 在她忍受着那如酷刑一般的分娩之痛的夜晚, 一封圣旨,忽然送到她的榻前。 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枕边人的真实身份、知道了“情蛊”的存在。 产房因这封圣旨的到来而变得愈发混乱,宦官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 “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这八个大字落下,她眼前一黑。 顷刻间,下.身一片濡湿。 …… 醒来时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接生婆把襁褓抱给她,紧紧挨着她脸,给她说了句,是个女孩。 在她松了一口气,觉得没那么痛的时候,又说—— “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临死之前,还微微地叫了两三声。”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勾出她的眼泪来了。她一哭,周围这才有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好多看不清脸庞的人围着她,要她节哀。 芊芊躺在床上,半身的血,抱着孩子小小的逐渐冰冷下来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淌,湿了半面枕。 好久,才哑着声音,要见自己的贴身婢女,金肩。 却被告知,金肩因擅闯宫禁,已经被谢不归逐出邺城,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跌入地狱。 孩子没了以后,她每日闭门不出,窗子都封死,借着黑暗来麻.痹自己。 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哭到昏厥才能短暂地闭一会眼。 她情愿死的是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 这一天,领了份例回来,翠羽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她攒了满肚子的气无处撒,好一阵儿咬牙切齿,好久才愤愤骂道: “我呸!都说南照的蛊世间至毒,我看这些宫里人的嘴也不遑多让!一个个的,真当自己是大理寺卿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就说得跟真的一样!” 一想到外头那些辱骂和污蔑,翠羽肺都要气炸了。 芊芊穿针引线,一朵莲花在过冬的衣裳上绽开,闻言,轻声说: “他们未必有多恨咱们。不过是想通过旁人的污秽,来彰显自身的清白罢了。” “就属主子心性好,听了这些才不生气,换成奴婢,只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 芊芊叹气,说:“宫里毕竟不比宫外,咱们如今势微,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翠羽一听,眼圈却红了,想她家小主人一直都是人如其名,芊芊百草生机勃勃,如今这语气听起来却是一潭死水。 一夕之间,爱女夭折,亲夫厌弃,举世唾骂。 这样大的变故落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头上,对于精神和肉/体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也就偏偏小主人性子倔强,心性坚忍,硬是咬牙挺到了现在。 “情蛊一事疑点重重,怎么谢家郎君认了死理!” 翠羽实在是想不明白,眼圈红极了:“好歹夫妻一场,他就任凭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糟践您!” 芊芊不说话。 宫中规矩森严,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苗子,自然有那想削尖脑袋想往上爬的,替上边主子出出气。至于是替谁,难说。 仇恨她的人纷纷躲在暗中窥伺,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扑上来剥她的皮,啖她的肉。 单凭着谢家血海深仇,这世上就有许多人,恨不得她死。 “哼!一群无知之辈,说什么南照的蛊害人,殊不知那可是神明赐予的法术,用来消灾除厄,治病救人,更甚能治愈人心中的痛苦,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呢。” 突然间,翠羽似想到什么,一双眼满怀忧虑地看向芊芊,不放心地叮嘱道: “不过,娘娘,您往后可千万莫要再养那‘却死虫’了,被发现还是其次,奴婢担心您把命搭进去。” 翠羽想到那一日的光景便忍不住后怕。 自从金肩被赶走后,就剩她一人照顾小主人。 无奈小主人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事实,不愿女儿下葬,紧紧抱着襁褓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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