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旁人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他能忍着不发火,已经是修养很好了。 - “小主人……”翠羽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主人为奴婢,受委屈了。” 芊芊好笑,她都没哭,自家的婢子却在这里凄凄惨惨戚戚,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她用帕子给她擦眼泪,给她出主意: “你快些去信,叫你阿兄躲一躲。实在不行便还俗吧,免得遭受这无妄之灾。” “谢不归如今阴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万一真做了那缺德的事儿……为今之计,只能早做打算,免得夜长梦多。” 翠羽连忙点头。 灯花“噼啪”轻响,芊芊一手握着湿润的帕子,一手撑着腮,眼睛映着烛火,有些空洞。 “翠羽,”她像是陷入到一个虚无的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他究竟有多喜欢郑兰漪?是浅浅的喜欢,还是深深的喜欢?亦或者,” 这声音,轻颤起来,似要断掉的弦,“像是中情蛊时喜欢我,那样的喜欢……?” 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耳边却响起战战兢兢的声音,“都说陛下为郑娘子灭佛,是爱,是宠。可奴婢觉得甚是可怖。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奴婢的阿兄也差点死了……万一哪一日陛下不喜郑娘子,岂不是说杀就杀,半分情面都不留?” “……唉。你说的有道理,” 芊芊坐在矮几上,头发散着,心里唾弃自己满脑子情爱,竟还不如翠羽清醒。 仔细回想那日老太监的凄惨死状,一时间,什么愁肠百结都没了,甚至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他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为何还让我活着。” 她是真的感到困惑。 情蛊没解干净? 就这样死了太便宜她了? 头都想得快裂开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翠羽一脸茫然,片刻后她抱住芊芊,一脸的恐惧和落寞: “小主人,这宫里好可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死。死了,也就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被野狗吃。我不想被野狗吃。呜呜,奴婢好想家,好想王上。” 她又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芊芊只得拧干帕子,继续给翠羽擦去眼泪,她的视线,落在那渐渐缩成一颗黄豆大小的烛火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道:“取我放在箱箧里,那个绣桃花的锦囊来。” 翠羽去了,飞快找出她要的锦囊,递到她手中。 芊芊握着锦囊,苍白瘦削的脸庞隐没在光影幽微中。 “待我用它,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她声音低柔,如流水潺潺,“咱们便离开这里吧。” 风来,仅存的一丝烛火骤灭。 漆黑一片中,唯有那锦囊上绣着的金线,熠熠流光。 - 翌日,在水阁 “臣妇拜见戚妃娘娘。” 都说一个人的自称会透露出内心的想法。她自称臣妇…… 这是芊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郑兰漪的模样,果然是个极标致的人儿,鹅蛋脸,远山眉,眼里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忧愁,眼下一滴泪痣添了丝弱不禁风的气质。 芊芊看着她,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娘子为何还自称臣妇?” 郑兰漪说:“我既已嫁给谢家长子,二郎便是我的小叔子。叔嫂过从甚密,有悖人伦。倘若知还泉下有知,也会恶我。” 她说话时,怔怔地望向窗台的兰花。 上一次芊芊过来,那盆君子兰便在那里了。女子脸上不见半分喜色,眉眼落寞,郁郁寡欢。 谢知还。她的夫君。 谢知还战死时,郑兰漪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数月后诞下一子,如今养在宫外。 “此次我来,是有一事相求。”芊芊不打算绕弯子,直接打开手中一直握着的锦囊。 “这是何物?” 只见锦囊之中,赫然是一把乌黑柔亮的发丝。 原本用红绳系着的,如今红绳断开,这些头发被孤零零地分成了两股。 当初芊芊与谢不归成婚时,也是循着中原的礼制,拜过天地的。 洞房花烛时,她剪下自己一绺发,也剪下了他的,认认真真编在一起,装进这锦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娘娘与陛下故剑情深,举世皆知。” 郑兰漪似乎并不知晓情蛊之事,淡淡道。 “我不是来向你炫耀的。” 芊芊低声道:“若郑娘子对陛下无情,今日就当芊芊未曾来过。若郑娘子……对陛下有情。” “这发丝,算是我赠予娘子的礼物。你将之藏于水灯中,顺流而下,便能为陛下消除杀业,退散恶灵。” 她将与丈夫结的发,赠予了郑兰漪。 这个他真正的心上人。 第05章 思帝乡 005 听到这,郑兰漪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你为何不自己去,你难道不想讨陛下欢心,同陛下重修旧好吗?” 芊芊说:“我做这样的事,不是他所期待的。他期待的是你。” 郑兰漪却不以为然:“如果娘娘是来当说客的,请回。” 她声音冷清:“我与他,各自嫁娶,早已互不相干整整七年,我还与他兄长育有一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夫守寡,抚养孩子长大。 他一继位就要我改弦易张,做那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辈,届时名节尽毁,遗臭万年,又有谁来替我正名。” 芊芊索性摊牌:“娘子名节为重,我万万不敢逼迫娘子,便与娘子直言罢。我有一婢子,她的亲人在大觉寺为僧。今日,我不为别的,正是为他的性命而来。” “娘子若能替我,向他求情,保住那一干僧人的性命,凡有所求,芊芊无有不应。”她观察郑兰漪神色: “想必娘子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与亡夫的孩子吧。” “我的这个法子,定能助娘子达成所愿。” 郑兰漪看着发丝,半晌,终是曲起手指,收了起来,忍不住流露出好奇: “好歹是夫妻一场,陛下如此待你,你心中就没有半点怨恨?” “人生苦短,恨来恨去的做什么?太麻烦了。我这个人,一向最怕麻烦。如今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护好我想护的人。” 郑兰漪脸色有几分古怪,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值得娘娘为此奔走,就没想过,我将娘娘拒之门外,甚至激怒陛下,令陛下为我杀人呢?” “郑娘子是当母亲的人,一个母亲,定然是不愿身负血债,祸及子女的。” 郑兰漪沉默好久,看了芊芊一眼,不由得赞叹她洞察人心的能力。 “不错。为了与知还的孩子,我只能……”郑兰漪苦笑,又说,“娘娘这样大度,倒是出乎臣妇的意料。” 竟能在发生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后,不撒泼不抱怨,情绪稳定,劝和夫君与别的女人。 “若说我对你无半分嫉妒,想来你也是不信的,”芊芊笑笑,眼里有明媚的生机,焕发出惊人的神采,“只是又有什么用呢?事实已成定局,无论如何,只能接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中原有一首诗这么写。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近日读到,只觉诗中女子的豁达和开朗深深感染了她。 曾几何时,也有过那样纯粹的愿望——要是能够嫁给心上的郎君,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即使被无情地休弃,也绝不后悔。 “这段感情里我们相互爱过,即便他的那一份是假的,是我的一厢情愿……可只要留给我的记忆是真的就够了。我没有遗憾。” “要说有,便是那个孩子……” 郑兰漪眸光微动。 同为人母,只当是说得她联想到了自身,芊芊也没多想,为了安她的心还是选择将心底里的筹谋说出: “我与他缘分已尽。若是有所顾虑……郑娘子,不必介意我的存在。我择日便会离开,永生永世不再踏入这个伤心地。” “你想走?” “嗯。这座邺城终归不如大山里自由自在。” 郑兰漪迟疑片刻,似乎想说,一进宫门深似海。哪能走的那么容易?况且,宫中守卫森严如铁桶一般,除非求得圣旨,否则插翅也难逃。 却没有多问,而是带着点惆怅地微微叹息:“你还有能回去的家,真好。” 家。是啊,她还有一个家。 有阿母在家里等着她。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芊芊胸中畅快,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不再那般病态,起身朝她十分认真地行了个礼: “郑娘子……对不起。” 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银饰素净,头颅微弯,语气温软。 一双眼眸既明且清,如同月光下的玉石,坦荡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刻郑兰漪突然明白,为何谢净生要同她纠缠至此,甚至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其活到今日了。 - “你,去见过兰漪?” “是。” “是你让她去放的灯。” 芊芊望了眼昏迷不醒的郑兰漪。 对方浑身湿透,肤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气若游丝地倚靠在宫女怀中。 湿润的长发挽在颈间,皮肤惨白,那颗泪痣点缀在眼下,使她看上去随时都会碎裂。 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寒冷而轻颤着,愈发楚楚可怜。 “是,但我不知她会落水。” 芊芊眼中一片坦荡。她只教她放一盏水灯,在皇帝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面见圣颜,诉说衷情,顺理成章地吐露心中的期盼。 昔日爱人仍对自己怀有一丝善意,谢不归自然会答应她的请求。 二人关系缓和,大觉寺之难迎刃而解。最不济,也能保住翠羽阿兄的一条性命。 水到渠成的一个计划,却没想到会败在郑兰漪落水上面。 是她自作主张,以此提高事情成功的几率?还是……有谁加害? 宫女白露搂着自家娘子,仇恨地看着芊芊,说: “陛下,近日郑娘子总觉得身子乏力,时常头昏,岂能去水边这般危险的地方,定是戚妃有意为之,想要谋害郑娘子!” “娘子刚出月子,身子最是虚弱碰不得水。却溺水受了寒,往后落下病根,子嗣艰难可如何是好!还请陛下严惩!” 她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要知道皇家最重的就是子嗣,郑娘子被害成这样,将来若是不能生育……人人屏住呼吸,都觉得戚妃此番必然逃不过一顿重责。 听着这些指责,芊芊勾着脑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光线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她轻声地说: “虽是我提议令她放灯,为陛下消灾除厄,可我也没想到她会落水。况且腿长在郑娘子身上,她若是不愿,难道我还能拽着她到水边,逼迫她去放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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