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你同我跨越万水千山,跋涉万里,才来到这里,无论当初过得有多艰难,都未弃我而去。” 翠羽泪光模糊,被她指腹擦过,一一拭去。 “我阿姊早逝,身边也没有旁的要好的玩伴,金肩和你,与我相伴多年,一起长大,在我心里,早已把你们当成我的亲姊妹……如今你有难,我岂会坐视不理?”芊芊扶她起身,替她拍掉裙上尘土,一字一句说: “灭佛杀僧,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相信他不会理智全无到那种地步。” 似乎为了说服她也为了说服自己,她又补充一句:“苍奴他……不是荒唐的人。” 应该,不是。 - 在水阁 望着牌匾上那清寒隽永的三个字,她微微愣神。 谢不归教她官话的那段日子,与她读过诗经,有一篇印象颇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伊人,便住在这绿竹猗猗的阁楼之上。 名唤,郑兰漪。 步子刚从门槛迈进,一个茶杯掷出,“砰”一声在她脚边砸个粉碎。 不知谁“嘶”的抽了一口凉气。 “你就好好待在宫里,待在朕身边。朕看谁敢多言一句。” 这声音,清冷弥怒,顷刻间,宫人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第04章 青丝断 003 “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一抹轻叹声,幽幽响起: “妾身本守节之寡妇,今被召入宫墙之内,诚非妾之所愿。宫中多是非纷扰,妾身宁可舍弃红尘,遁入空门,以求心之安宁。即日起,兰漪愿削发为尼,远离尘嚣,以保清白与尊严。请陛下成全。” 这婉转的女声,来自一座描画着山水的屏风后。 恰似白雨跳珠,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清寒。 单看那抹剪影,是个美人无疑。 她和谢不归,便是那些人口中的金童玉女,天赐良缘。 所谓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情蛊,让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受到了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 从今往后,她要保护好翠羽,保护好翠羽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被牵连。 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她的爱。 她的爱只会害死别人。 芊芊站在阴影里,安静地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动怒,烦躁,心神不宁。 因她一个长伴青灯古佛的决定,便要千万间金寺庙宇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除了他的身边再无容身之所。 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他。 一向冷静克制的人,怎么会如此极端。 可倘若,偏偏就是这般冷静克制的人,铁了心地要用这般极端的手段去留一个人呢。 能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 无非是用情太深,为情乱智。 待他脸上的恚怒褪去稍许,芊芊方逆着光,低眸走近。 “陛下,请三思。” “你来做什么。” “臣妾只是想同陛下说两句话,行么?” 他下颌稍点,脸庞淡漠,示意她继续。到底是给了她这宫妃几分面子。 屏风后的人则从她出现那一刻便湮灭了声息,安静得像是一抹影子。 可这抹影子,却牵动着他的眼光。 吸一口气,芊芊视线移向一旁君子兰,不去看他,淡道: “陛下若是以莫须有之罪,屠戮僧众,焚烧经书,毁坏寺院。只怕要惹得上苍震怒,神佛降罪。” 对于鬼神,南照上至王族下至平民,无不心怀敬畏。 与中原人不同,他们崇拜的神唤作蝴蝶妈妈,是一位从古枫树中诞生的神灵,会庇护天底下所有的南照子民。 谢不归似乎直到这一刻眼里才有了她的存在,黑眸里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男人眉眼间依稀还有她年少时熟悉的影子,可更多的却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沉稳和冷厉。 如今的他不管在看谁,目光中的压迫感都极强,干净的脸透着几分清冷和疏离感。 “戚妃。” 他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像是所有的悲痛和痛苦只有她一个人在承受。 而他至始至终冷眼旁观,心若铁石。 声冷如冰。 “朕,从不信鬼神。” 芊芊藏在袖口下的手微收,手腕的伤隐隐传来刺痛,指尖抵住掌心,不以为意地说: “天下间,佛教徒数不胜数,想必陛下比臣妾更清楚众怒难犯的道理。以陛下对郑娘子的珍重,定然也不愿看到郑娘子被天下人所怨恨吧?” “被所有人敌视、仇恨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 她呢喃着,忽然福身,说,“请陛下不要怪罪臣妾的失礼。” 失礼,谢不归眉眼间掠过一丝阴影,而后缓慢抬眸看向她。 视线里,映入一支蝴蝶银钗。 她一直遵循着故国习俗穿些鲜艳亮丽的衣裙,譬如红、紫之色。 也惯爱往身上戴许多花里胡哨的银饰,有多少堆多少。 稍微一动就是叮啷作响,热闹得紧。 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些天,她的打扮却素净得多,不是雅致的淡蓝色就是沉闷的土青色。 “你的礼数倒是学得极快。” 终究,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叹只叹夫妻七年,灵犀在心,她竟立刻意会。 当初她学官话,学写字,总是不肯好好地学,学得很慢很慢,学了大半年也还是个小文盲。 有一次,她指着一个“逸”字,拉着谢不归的手说,夫君你看,这个小兔子有板车哎。 耍宝的模样,瞧得谢不归又气又乐。 一双眼乜着她,戒尺握在修长的手中,眸淡如水,严厉夫子的架势。 那戒尺,高高举起,轻轻地放过。 喝药的时候,药苦了,她就“呸呸呸”,委委屈屈又带着几分生涩地说: “夫君,中药攻击我,咬我的嘴。” 攻击?咬嘴?他听得直叹气,放下手中圣贤书,隔着烛火,黑眼眸融融瞧来,一字一字地教她: “你该说,你的嘴发干,发疼,发涩。” 听不懂似的,她眨眨眼,像有星子在闪。突然地,身子依偎上来,甜甜地笑: “我只想让夫君咬我的嘴。” 他愕然,被挤进怀中的柔若无骨打乱思绪,身子僵着半天未动。 倏地,他认命一叹,轻阖长睫,低头吻上怀中娇躯,探入湿润红唇,搅乱一池春水。 圣贤书自他修长的手中跌落。 到最后,尽尝苦意的是他,抽了白绢,颤着指尖轻拭嘴角的也是他。 看着郎君低着长睫,发丝笼住那张禁欲的脸,眼睑耳垂喷涌潮.红。 偏过头,着恼又无奈何地轻轻看她一眼。 瞧得她弯了月牙眼,捂住唇,露出得逞的笑意。 山水之间长大的姑娘聪慧灵秀,如何学不会那是非方圆,一字一句。 故作懵懂,故作笨拙,不过是想无竭尽地拿走他的温柔和耐心罢了。 谁能想到,他的温柔和耐心也有耗尽的那一天。 思绪回归,望着眼前容貌如昨的男子,不甘就像浸了毒的藤蔓,紧缠着心脏生长,窒息到快要不能呼吸: “能解开的叫什么情蛊。怎不叫你中得深一些,再深一些?纵是假的,一辈子到头也就真了,不是么。” 如果她真的会下蛊就好了,芊芊忍不住想,她一定会给他下足世间最厉害,最无解的情蛊。 她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他,这么多年只喜欢他一个。 那么那么的喜欢,喜欢得整颗心脏都在发疼。 只是这样自私的喜欢,这样不知所谓的冒犯,会叫他恶心吧。 别开眼,轻轻吐出口气,才不至于让胸口的涩意流出眼眶。 “你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他蹙眉,话语间淡淡的讥嘲。 芊芊知道自己这样单方面地劝阻,多半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谢苍奴,再不会为她轻易改变任何决定。 可是性命攸关,她不能让谢不归下达屠杀佛寺的指令,殃及池鱼。 迎着男人冷淡的逼视,她再一次鼓起勇气,说: “陛下,何不听我一言。陛下同郑娘子,既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之间的情意便胜过旁人许多。不若徐徐图之。” 看了屏风一眼,确定那边不会听到,压低声音说: “正所谓,欲擒故纵。陛下逼得越紧,只会将郑娘子越推越远。” “戚妃这一席话,倒像是那惯弄风月的高手。” 男人行至案前,挽袖,执笔蘸了浓墨。 象牙白的笔杆在他手中,竟也稍逊颜色,手指修长,如瓷如玉。 悬腕提笔,落下一字。 她听出他不屑的暗讽,心中一刺。她待他从来是一腔赤忱,所行之事,全凭真心,何曾用过半分奇技淫巧? 可他不信,她也不必为自己分辨,只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嗅着那缕若有似无的薄荷香,好声好气同他说: “陛下,我也是女子。” 谢不归顿笔,抬头,他比她高出很多,自能将她全貌纳入眼底。 率先落入视线的是一截颈,苍白纤细到一手可握,颈间挂着纯银的长命锁项圈,显得肌肤光滑细腻。她垂着脸,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她眼皮很薄,不抬眼时能清晰看见眼皮上扇形的褶,有些清冷味道。 下面的卧蚕又让她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有灵气和亲和力,现在眼尾泛红,睫毛上也有晶莹湿润的水迹。 极温顺的,像家养的雀。 头顶,许久没有他的回应,整个人被那压迫感很强的视线笼罩着。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侧目往他的侧脸看去,声线轻柔: “臣妾是女子,自然懂郑娘子想要什么。陛下步步紧逼,甚至杀害无辜之人,只会令你俩关系恶化,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突然搁笔,墨点飞溅,在圣旨上晕开,一眼看去,只觉不洁,他沉默片刻。 “这些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行。”他声音很沉地命令着,“来人,送戚妃回宫。” 男人长身玉立有种冷寂感,侧脸清隽,眉头深深地敛着,心情看起来变得很糟糕。 芊芊怔然,长长叹出一口气。 竟这样生气。 原来就连她提到郑兰漪和他的过去,也会生气。 这一趟或许她不该来的,来了,也是无用功。可是,又不得不来。 他这样生气的缘由她能猜到。 曾经那样要好的两个人,因为她形同陌路,关系恶劣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这个罪魁祸首却好端端站在这里,甚至腆着脸当和事佬。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4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