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阿公请来一个和尚,要给家里做法事。瘦得皮包骨头的和尚端着木碗,捏着佛珠,围着孩子念念有词。 小孩盯着和尚的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弟弟你为什么住在大光头的脑袋里?” 和尚脸色大变,逃走了。连他的碗都没拿。 经此一事,阿公阿嬷都不敢管他了。 只给他一口饭吃,不饿死就行。 那天,他在池塘边玩的时候,被一群凶巴巴的孩子团团围住。 “小杂.种!” “你爹不是要接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还不来啊?” “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小孩咧嘴一笑。他很高兴他们都来找他玩,朝那个年纪最大的伸出手: “你要做我的朋友吗?” “神经病,谁要做你的朋友!” 大孩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明明他瘦小很多,劲儿却大到离谱,根本挣脱不开,对方明显没想到,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眼睛弯弯,十分快乐地笑着:“弟弟说要跟我们玩,我们一起玩吧!” 大孩子尖叫:“啊啊啊啊啊放开放开我放开我啊——” “噗通”! 他拽着大孩子跳进了池塘,还在水里欢快地扑腾。 岸上的孩子们都傻了。 有尖叫着去找大人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的。 他和大孩子都被救了起来。 他差一点溺死,还在笑。 反倒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孩子从那以后,看到他就屁滚尿流地逃跑。 溺水一事发生后,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李家这孩子不是惹上什么脏东西,而是——疯了! “臭疯子!” “定是染了他那死鬼娘的疯病!” “娘儿俩都是丧门星。” 大人们看到他,都绕着道走,孩子们也不来找他玩了。 没关系,他还有弟弟。 一天他跟弟弟玩够了回到家,阿公阿嬷都倒在地上,张大嘴巴,没有了呼吸。 他走到鲜血旁边,低着头看。 红红的血泊映出一道影子。 弟弟生病了。 他很难过地看着弟弟满身的血。 弟弟,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阿公、阿嬷也跟弟弟一样生病了,满头满脸的血。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家里遭了贼,造孽。又说他邪门,接连克死了身边的亲人,还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野.种,有人提议,反正不是一个姓的赶出去吧? 就在这时,一群穿得光鲜亮丽的人来了,他们挥着鞭子打散了村民,把他簇拥起来,惊喜地管他叫“小郎君”“二公子”。 他们要他回“家”。 回到那个炊金馔玉的谢家。 “你们能治好我弟弟吗?” 谢家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弟弟?哪来的弟弟?” 孩子指了指干涸的血迹,又指了指墙上那面斑驳的铜镜。 负责此事的仆人了然,递给他一面干净的镜子,“小郎君且看,这里面的人其实也是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弟弟。” “你跟你的弟弟是同一个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朝弟弟笑,弟弟也会弯弯嘴角冲他笑。 他送弟弟一朵花,弟弟也会立刻拿出一朵花送给他。 弟弟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跟弟弟明明是两个人,他们的血没有融在一起,他们的肉没有长在一起,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愤怒地抢过镜子,摔在了地上。 镜子碎成了七八片,弟弟也变成了七八个。 弟弟们都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眨一下就掉一颗眼泪,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的样子。 他不想看到弟弟们伤心,于是他趴在地上,抓起镜子的碎片,往嘴巴里吞。 …… 他被带进了谢家以后才知道。 村民们都错了。 有钱人的家里是见不到老鼠的,也不是顿顿都吃肉的,他们也吃素的,吃的是霜打白菜最中心的那点芯,吊一锅清澈如山泉水的清汤来煨熟白菜。 他也没有弟弟,但是他有一个哥哥。 哥哥跟他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就连哥哥的阿娘都跟他的不一样。 哥哥的阿娘香香的,甜甜的,看着他时眼睛里有很多的色彩,像是皂荚放多了浮到空中折射阳光的彩色泡泡。 但他还是更喜欢阿娘身上苦苦的味道,喜欢阿娘黑白分明的眼睛。 哥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说,这叫做青梅竹马。 这个朋友跟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有点像很偶尔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鳞,一身的淡黄颜色,发带都是淡黄的,每次出现,都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柳树下。 哥哥笑着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鳞,尤其是翻白眼的时候。 他有些惊奇,止不住地盯着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黄色裙子的少女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说: “你能不能别老是装模作样的。” “谢净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两种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吗?”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泛黄的封页上写着《道德经》。 谢知还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永不熄灭: “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郑兰漪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柔软又多情,说,“谢净生说他肚子不舒服,上巳节就我们俩一起过吧。” 谢知还微微一怔:“净生……” “他一会就坐马车回去,快走吧知还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戏了。” 郑兰漪挽着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时又用那种三道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经》。 很快,他十六岁了。到了大人们口中可以定亲的年纪。 “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祖母的指婚?”郑兰漪指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像被鱼钩划破了喉咙,泛着生鱼才会有的土腥味,“谢净生你就非得恶心人一把才高兴是吗?”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令皎,你冷静一点。”谢知还无奈。 “知还!”郑兰漪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个高挑的少年,抽泣一声,泪珠滚落,柔嫩的脸颊顷刻间湿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旁人吗?” 谢知还一怔,阔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头啜泣。 少年叹息苦恼,少女低泣压抑。 婆娑花影挡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边脸颊,皙白长指拂过字迹斑斑,《道德经》又翻过一页,他冷漠地垂了垂眼,从旁人的崩溃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悦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唤至跟前,对着这个彬彬有礼,却显得过于淡漠疏离的庶子,瞧了许久许久,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苍奴,你不寂寞吗?” 寂寞? 什么是寂寞? 从嫡母那出来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乌发白衣,如一朵玉兰花般清丽纤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着清风细雨,开始弹奏。 “铮——” 雨涩孤灯暗。 弦断,无人听。 少年抬了抬眼,望着那一盏渐渐黯淡的灯,两片发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样,轻轻地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寂寞”。 …… 十九岁那年,他辞去将军职务,归还兵权,于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国的哀乐湖。 听说,哀乐湖顾名思义,能在湖水中看见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 谢不归忽然想起小时候跳进水里的那场经历。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 为了排解那份汹涌的欲,他约了对方出城跑马。 归来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台下翻飞而落的深蓝,莫名的直觉,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个似蓝色蝴蝶一样轻曳的没有重量的少女,他却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频婆果,被地面吸引着,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滚落在她脚底。 他朝她策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寻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这个人稳稳地接在他怀中了。 他看着怀中人丹洁的唇,细白的齿,全然未听清她都说了什么。 少女却嘴唇下撇,露出了沮丧和烦恼的表情,用一把细细的嗓子在说,“原来你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节,友人邀约,他随口扯谎水土不服,翌日却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洁出现在盛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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