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果然惊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朝他走过来,一口一个恩人,也许是晓得他“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担忧,有些窃喜。待他愈发温柔,也愈发大胆起来。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牵着他围着篝火跳舞。 在宴会的间隙,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年说,“你知道她为什么格外关注你吗。”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女子产生救赎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能看穿他伪装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对方那双迥异的蓝眼睛中,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更没有面对情敌的愤怒和醋意。 戴着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见了什么并不久远的未来,那未来里的她与他似乎并不圆满,而他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罢了,以一种超脱物外的姿态。 可惜,谢不归从不信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杀死的人。 以他为神。 以他为鬼。 以他为动物。 仰望、畏惧、反感、忌惮。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额艾恩、恩人。你们中原话是这么发音的吧?” 她一直说的都是“爱”、“人”。 他说:“嗯。” 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重复着她的口型: “爱、人。” 商队头领在默默观察谢不归三天后,确定以及肯定,这个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谑称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坚冰”,坠入爱河了。 头领点破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归冷漠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迷茫: “我喜欢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咀嚼着“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不喜欢她?” 商队头领说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反问,他拍着大腿说:“你不喜欢那个小娘子,你平时都是皱着眉跟我们讲话,转头跟她说话就面带微笑,啧啧啧。” 头领在空气里比划着,末了又啧啧有声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挤眉弄眼,拍了拍谢不归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几时能成?兄弟们就等着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谢不归蜷曲的长睫一颤,似乎不理解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头领浓眉一竖,眼睛瞪的像铜铃:“人家小娘子一颗心扑你身上了,你还想不负责任不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做那始乱终弃的勾当啊!” 夫。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听上去极为新鲜的字眼。 于是,他开始观察这世上的其他夫妻是怎样相处、交谈、生活。 他不遗余力地跟踪了好几对夫妻,比他过去行兵布阵时还要专心致志,废寝忘食,甚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本小札。 一连七日埋头于此,再见到她时是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天气,他刚提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她愣了一下,扭头就走。 他阔步追上去。 “你去哪里了!”过了好久,少女才肯停下来,瓮声瓮气地开口,绣着蝴蝶的脚尖一直压着地面反复碾磨,“无缘无故玩什么消失!” “我还以为你、你回中原了!”她倏地抬头,睫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透明的水珠,让人想要抓到手里,“你要是敢就这么走了,那我、我就不要你了!” 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 他心中一痛。 紧接着又是一种古怪的愉悦。 所谓的“喜欢”大约就是希望对方也疯狂地想要占有他吧。 他想要她的占有欲,对他的占有欲,能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最好强烈到恨不得占据他的一整个生命。 灵魂到身体都被她所私有。 谢不归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微红的脸庞。 初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在想,这个人如果爱我。 如果她爱我,我就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来配她。 第70章 070 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对此早有定义。 他们把完美的人称作:君子。 而在谢不归的认知中, 能真正配得上这两个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谢知还。 那个如世家美玉般无瑕的男子,君子风度, 世人称颂。凡见过他的人, 无不赞叹其品貌无双,风度卓绝。 谢不归从小就明白, 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学着谢知还青涩温和的模样,在书房里手执圣贤书,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话, 连多对视一眼都会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 他学着谢知还博学多才的样子,与妻子赌书泼茶,谈经论道。 他学着谢知还待人接物的分寸感, 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举止得体, 谦谦有礼。 他披上谦谦君子的画皮, 努力让自己变成谢知还的影子。 然而, 无论他如何努力,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时间, 谢不归不断加深并固化了一个认知: 她爱的,永远只会是像谢知还那样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内心深处, 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自私、偏执、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将她禁锢在自己的领地,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用尽手段,不问道德, 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以为,只要他机关算尽, 就能让她爱上他,或者,至少让她离不开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远也无法禁锢。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以一种近乎于决绝、惨烈、凶悍的方式。 谢不归一生中只见她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湖边初见,一蓬热烈的如同心脏的红。 第二次是新婚燕尔,胭脂虫染就的嫁衣,潮热的红唇,舔舐着他肌肤和灵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别。 - 三年前,发妻的头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观中。 月光如霜,笼罩着寂静的道观。 夜幕低垂,寒鸦啼鸣,遗芳梦室内,烛火微弱,映照着香案上那座古朴的博山炉,炉中插着一炷香,形状如燕卵般大小,颜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谢不归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方士嗓音低哑,“点燃此香,烟雾便会引领娘娘的魂魄至此。” 谢不归披着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脸庞低垂着,眼底无波无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烟雾渐渐凝聚,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方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惟愿大慈悲,宣扬秘密语。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谢不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变幻莫测的烟雾。 袅袅的青色烟雾缠绕上素白的帷幔,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幽蓝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出现在帷幔之后,身姿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不归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芊芊!”他唤了一声。 妻子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黑长发直直地吹散在幽蓝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个传说中的相爱之人,点燃返魂香后,应当是两相遥遥凝睇着,视线久久缠绕,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恋和悲伤,不是吗。 谢不归却连她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 无论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幽蓝的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也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怜悯。 “咚——” 终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力跪倒在地,凝视着那道身影,哑声呢喃,“我爱你……” 如果,如果她能听见。 也许只会叹息一声。 可怜。 好可怜。 你真可怜啊…… 柔软的素幔拂过面颊,像是她纤柔的手轻轻触碰他碎裂的灵魂。 其实从头至尾,谢不归都无比清醒地知道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种迷香创造出的小把戏,不过是对方为了利益,给他编造的一场虚幻的梦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来。 第二年,那个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现,带来了传说中的怀梦草。 “陛下,将此草放入怀中,便可在梦中见到您心爱之人。”方士低眉顺眼,恭敬地说。 谢不归看着宫人呈上的怀梦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寝宫庭院中种满了这种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围。 夜晚,谢不归合衣躺下,嗅着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觉入梦。 然而,无论他如何追寻,梦境始终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醒来却不肯睁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侧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着他,恨到连施舍他一场梦境都不肯。 谢不归的心渐渐变得荒芜。 他缓慢地打开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着帐顶。 这里是长门宫,有她生活过的气息,然而到了今日,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似乎都快要散尽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不归躺在榻上,听着嘈杂的不肯停歇的雨声,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气,但那香气中却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仿佛是从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气息。 那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从他的鼻尖,渗透到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仿佛被困在了这场潮湿的大雨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于无边无际的滂沱。 就像年幼时被放弃在那座下着暴雨的深山,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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