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程峥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许婉手里的证物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程峥攥了攥拳头,硬着头皮,强装冷静地说:“听闻昨天夜里武德侯府失火,五娘至今下落不明。”他问裴邵,“纵火之人可有眉目?” 裴邵说:“夏日炎热,走火也是常有的事,且并未有人伤亡,算不得大案,案子只落在了京兆府的衙门里,不过昨夜宫外巡防由侍卫司指挥,圣上要过问此案,要不要叫岑指挥使来问一问?” “巡防要是发现什么早就报了。”程峥摆手,说:“这不是什么寻常失火案,何况也不是没有伤亡,五娘不是人吗?五娘也是朕的表妹,她无故失踪,怎能当做小案?你快发动禁军,就是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也得把五娘找出来!” 裴邵说:“圣上也不必太担心,昨夜巡防的官兵已然探查过,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且侯府家将也未见有人行刺,如此悄无声息,并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或许是有什么熟人将许五娘带走了,既然没有当场发现尸首,兴许还活着。” 熟人。 程峥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他还没有消化完裴邵话里的信息,就听程慕宁接过话,说:“想来更着急的是许相。听说昨夜侯府失火没多久,许相就与巡夜官兵一齐到了,到底五娘是他的女儿,此时最担心五娘的,怕是只有许相了。圣上闲暇之余,也记得多宽慰他。” 程峥稍稍一顿,“倒是忘了这茬。” 程峥攒眉沉思,就闻一旁的程慕宁忽然抵唇轻咳了起来,他当即收回思绪,说:“兹事体大,但阿姐身子更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坐的好。眼下外头也不太平,朕拨的那三百府兵瞧着也实在不中用,阿姐还是不愿留在宫里的话,我看不如从殿前司再拨二百人——裴卿觉得如何?” 这是生怕程慕宁和裴邵扯不上关系。 程慕宁不由心下一哂,觉得有趣,她这个弟弟瞧着什么都犹豫不决,但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还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但也正合她的心意。 不及裴邵回答,程慕宁就先应了,“那就有劳殿帅了。” 程峥也跟着说:“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裴邵缓慢地瞥了眼这一唱一和的俩姐弟,没有推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乾宫。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程慕宁才开口问,“你觉得许婉还活着吗?” “不知道。”裴邵实话实说,“找不到尸体,不代表人还活着。” 方才宽慰程峥的那番话不是真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有意把许敬卿牵扯进来,程慕宁的反应很快,与他打了一个默契的配合,但他们都知道就算许婉活着,也多半不是许敬卿带走的。 否则许敬卿昨夜不必匆匆忙忙地到侯府,反而惹人注目。 程慕宁沉吟,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原本以为许婉为了掩人耳目才放火烧府,可这场火一烧,反而令她备受瞩目,就像是要把许婉推到人前一样。对了,你这两年盯着侯府,可有察觉许婉与谁走得近?” 行至宫门,守门禁军递还了弯刀,裴邵接过说:“许五娘性子沉默温吞,很少与人往来,平日最常不过是去寺里上上香。” 他侧目道:“怎么,公主有什么发现?” 程慕宁摇头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她刚弯腰踩上马车,裴邵就在旁冷言提示,“公主是不是上错车了。” 这是裴府的马车,公主府的马车早早就等在另一端了。 程慕宁回头,看了眼赶车的小厮,小厮“喔”了声说:“刘翁说公主的药煎好了,要趁热喝。还有,荀大夫说主子那日吸了毒血,以防万一,也得一起喝。” 裴邵深深地凝了那小厮一眼。 程慕宁含笑坐稳了马车,“上来吗?” 裴邵盯着她那明显挑逗的眼神,说:“周泯。” “嗯?”周泯探着脑袋过来。 裴邵仍然看着程慕宁,“马给我。” 他转头翻身上了马。 程慕宁在后头轻轻“啧”了一声。 …… 另一边,许敬卿和武德侯枯坐了一夜,脸色亦是铁青。 家将来报仍未发现许婉的踪迹,许敬卿闭了闭眼,声音都哑了,“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东西?” 武德侯被烟熏过的衣物都来不及换下,发冠也是歪的,他心虚地拿他那仅剩一只的右眼望着许敬卿,思忖着说:“也没什么,说是账本,但也没签字盖印,做不得数,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凭着几页纸就给人定罪。” 许敬卿冷笑,“是不能,但上面那些名字,有一个查一个,还怕查不到什么要紧的?何况宫里的账,每一笔支出都有记账,到时候户部稽查下来,就连圣上都百口莫辩!” 武德侯有点烦心,“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谁敢查圣上的账?户部那群老家伙,也不至于做这蠢事。” “事情一旦闹大,户部想不想查都得查!”许敬卿道:“你当御史台那些言官是吃白饭的?” 武德侯抓了抓头发,“那你说怎么办?再说了,许婉可是你的女儿!我还没说你许家嫁了个别有用心的姑娘到我侯府,若非如此,怎么会出事?!” “你若不是非要留下这种证据,旁人又如何伺机而动?” “我——凡事留个退路,我又有什么错!”武德侯瘫坐着说。 “退路?”许敬卿嗤他,“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两人面面相对,气氛一时僵滞。 这时,门外有小厮轻叩了叩门,被厅里的气氛吓得不敢吱声,谨慎道:“许相,宫里来信,圣上传召。” 话音落地,武德侯当即看了许敬卿一眼,许敬卿却只是甩袖离开。 软轿一路到了皇宫,郑昌早早候在殿外,将人引进去时说:“听闻许相是从武德侯府过来的,不知昨夜失火,侯爷可有伤着?” 事情闹得这样大,许敬卿并不意外宫里已然得知了消息,只说:“伤是没伤着,可惜丢了些要紧的物件,正懊悔呢。” 郑昌笑笑没说话,推门请许敬卿入内。 许敬卿上前朝程峥行过礼,程峥坐在上首,却一反常态地没说话。 好半响,许敬卿本以为他会先过问侯府的事,不料他却问:“昨日闹市公主遇刺,此事可与舅父有关?” “圣上这是何意?”许敬卿眉间一蹙。 他的确事先得知许婉与程慕宁约在了城门相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并未阻止程慕宁带走许淙,可侯府失火又丢了账簿,他哪有功夫派人刺杀程慕宁,昨夜追到城门口时,那里早就是一地狼藉。 更何况,眼下这个时候,公主一旦遇刺,许敬卿便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他可以在程慕宁回京路上暗下杀手,却不会蠢到在她刚回京不久就动手! 许敬卿道:“还请圣上明鉴,此事与臣绝无干系!” 程峥打量他的神色,见他隐隐有些动怒,不由又犯怵,缓声解释说:“舅父也知道,如今时局正乱,公主回京,也是为了帮朕。鄞王起兵,上上下下人心浮动,朕虽在深宫,却也不是耳聋眼瞎,朔东十五万的兵力,与其多一头虎视眈眈的狼,倒不如多一个盟友,倘若公主能与裴家联姻,那必当事倍功半啊。” 许敬卿扯唇一笑,说:“是啊,公主若能有裴家鼎力相助,她行事自然是事倍功半。” 这话就别有深意了,程峥听得明白。 当初他就是被这些言语乱了心志,因此对程慕宁生了嫌隙,但三年过去了,这三年,程峥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得太多,几次命悬一线,脑袋仿佛时时搁在别人的刀下,他渐渐也明白过来,权利分食,他身边的每一个都是张口要吞噬掉他的庞然大物,许敬卿难道就比昔日的程慕宁更安全吗?显然不。 于是,程峥佯装没有听懂许敬卿的话,道:“昔日种种皆已成过往,朕也希望舅父与阿姐能重修于好,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许敬卿应得痛快,“臣一切所为,皆以圣上为先。” “好,那就好。”程峥缓缓松了一口气,又问起武德侯府的事。 许敬卿将昨夜情形详尽道来,程峥听过之后,沉吟片刻,道:“原本以为武德侯是肱骨之臣,可他行事实在让人难以宽心,此人留着,也是祸患。” 许敬卿闻言抿了抿唇。 生是因为账本死也因为账本,无论有没有这本账,武德侯知道太多人的秘密,自身本就是个祸患,只是没想到圣上会先动了这个念头。不过细想来也不奇怪,堂堂帝王,把柄落在个臣子手里,换谁都寝食难安。 诚然若他还能为许敬卿所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显然许敬卿也不打算用他。虽说他二人关系密切,但朝堂之上,所有关系都不过是利益关系,当武德侯入狱后,何进林以那账本为由来找许敬卿时,许敬卿心里便已做好了决断。 他此生最恨人胁迫,此人的确是不能留了。 短短一刹那,许敬卿思绪百转,应声说:“臣明白。” 就在他要拱手退下时,上首的程峥忽然又问:“舅父昨夜能如此及时地赶到侯府,当真不知五娘的去向吗?” 许敬卿脚步一顿,直直望向程峥,道:“圣上这是何意?” 程峥抿了抿唇,道:“朕只是觉得,五娘到底是许家的女儿,她当真就什么也没与舅父说过?” 他说罢又一叹,摆手说:“罢了,朕只是随口一问。”
第23章 许敬卿面色沉沉地回到府上,管事的正等在门外。 原是家里来了客人,长廊下有个人影,正负手看那假山石头上的流水,听到声响,那人转身迎上前,拱手道:“许相,我一早听闻侯府失火的事,匆匆便来了,不知侯爷那里可有子陵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闻子陵,便是新科状元闻嘉煜。 打他进京赶考时许敬卿便挑中了他,几番接触下,见这人也是个有志向、有野心、能堪大用之人,便抛出了橄榄枝想将他收入门下。原本也只是想在翰林能有个自己人,以免姜家人在翰林院只手遮天,可何进林调了职,工部一时少了自己人,闻嘉煜又恰好擅长土木营建,便将他安置在了工部。 此时对着他,许敬卿脸上的郁色稍淡了些,说:“无妨,只是寻常走火罢了,你今日没进宫办差?” 崇圣祠原本也是何进林负责丈量修缮,可这人调任调得突然,又逢战时,朝廷乱糟糟的,工部那些个官吏也都懒怠得很,崇圣祠是宫里的差事,有内侍省监管着,捞不着什么油水还偷不得懒,这种没人肯接手的活便都给了闻嘉煜。 “正要去,顺路来拜访许相。”闻嘉煜长相清俊儒雅,说话的语调也是不紧不慢,“许相这里若没有要紧事,子陵便也不叨扰了。” 仿佛真就是顺路来访,既没有多余恭维讨好的话,也没有借机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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