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蔺宜略略有些察觉,侧头看他,尤为不解,“容时兄似乎很关心公主?” “我与公主是旧识。”姜澜云提袍跨过门栏,说:“我知你对京中权贵有所不满,但天子脚下,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怨公主这次没将武德侯的案子往深里查,可我问你,倘若耽搁了抄没姚州私库,误了前线战况,连累的将士百姓,他们的命如何算?” 杜蔺宜皱眉,道:“可抄没侯府与追究武德侯的责任是两码事,武德侯那私库怎么来的他心知肚明,别说功过不相抵,他拿赃款充公根本也算不得功劳!谁知道他们里面还有什么勾当。” 姜澜云𝒸𝓎却无法与他细说这里面的勾当,“事情不能单看眼前,也不能单看表面,你如今尚未入朝,不知宦海深浅,来日你就明白了。” 杜蔺宜不是很明白,怎么连姜澜云都要替公主说话,只能郁闷止步,“多谢容时兄开导我,今日就不品茶了,府上看得严,过了时辰怕又要一番周旋,便先走了。” 姜澜云知道他的直性子一时很难扭转,也没有强逼他立即接受,只将人送到门外,笑说:“你也别日日惦记着往外跑,纵然不喜欢公主府,但进都进去了,不仔细逛上一逛岂不是浪费?” 杜蔺宜又变成了那副垂头丧气的恹恹模样,“宅邸有什么好逛的。” “公主刚开府时,我帮着士安……就是沈文芥,整理过公主府的藏书阁,里面收藏了不少名家名作,你在弘文馆没找到的那套绘本,公主那里应该有,还有好些已经绝版的书籍,不比翰林院的书阁差。”姜澜云玩笑似的说:“对了,若你得空也可以找找看公主早些年写的策论,说不准也不比你差呢。” 杜蔺宜张了张口,略带迟疑地回去了。 天色已晚,公主府的看守果真更严了。 杜蔺宜分明是早上才出来的,这几个禁军就像是又不认得他了似的,非要再细细盘查一遍,险些看走眼要将他拒之门外,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是进了院子,杜蔺宜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回到外廊,而是几经转悠,慢慢转到了主院旁边的一座阁楼。 然而人还没有靠近那道垂拱门,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喊住了,“诶,诶诶!叫你呢,干什么你?” 周泯如今是都尉了,穿盔带甲,几步路走起来很有气势。待走到跟前,把人看清了说:“是你啊,琼林宴上那个榜尾,听说你前几日闹着要走,今日又是来讨文书的?” 他身后是程慕宁和一干侍女仆从缓缓走来,程慕宁亦询问似的看过来。 “我——”杜蔺宜眼皮一跳,那日他厉声质问公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话都被堵死了,这会儿要是说自己想进藏书阁,岂不是很丢人,他抿了抿唇,僵着脖颈说:“我走错了。” 他说罢朝程慕宁拱了拱手,转头就离开。 程慕宁看向旁边偌大一座藏书阁,眉间一挑,进到院中,对银竹道:“明日让蔡姑姑把藏书阁的钥匙给杜蔺宜。” 银竹恍然大悟,点头应了是。 “还挺有脾气。”周泯不喜欢文人身上磨磨唧唧的性子,朝杜蔺宜的背影轻轻嗤了声,见程慕宁等人进院子,赶忙抬脚跟了进去。 晚膳时分,堂间侍女已布好菜,周泯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掏出个针包,里头的银针大小不一,他拿最细的那根挨个试过食物。 不知道裴邵与他说了什么,这两日他都是这么做的。 这期间,红锦与银竹面面相觑,皆不吭声,程慕宁亦是静静看着,若有所思,只有纪芳一脸茫然,哈哈笑说:“周都尉不愧是殿帅的亲卫,行事果真小心谨慎。” 周泯看公主不顺眼是一回事,可正经当差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收了针包,肃声道:“应该的,府里人来人往,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程慕宁拾筷夹了个竹笋在碗里,问他:“你今夜还回裴府与你主子汇报公务吗?” 按理说,挂了公主府的职就是公主府的人,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周泯毫不避讳此事,他生是裴家的人,死也是裴家的鬼,于是直接点头应道:“晚些换防的时候就去,公主可是有差事要吩咐?” “有个人,请个主子帮我藏一藏。” 纪芳闻言倏地竖起了耳朵,可程慕宁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周泯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人了,也没有问。屋内皆是心知肚明的神情,唯有纪芳一人摸不着头脑。 他失望地垂下眼,心不在焉地伺候完这顿晚膳。正退下去时,银竹将他叫住了,“我听说陈旦没了之后,秉笔太监就换人了,是郑公公打内侍省提拔上来的,如今跟着郑公公,倒是很得圣心。” 纪芳微微一顿,苦涩笑说:“是,能人辈出嘛。” 银竹与纪芳也是老相识了,都是打小就伺候两位主子的,有些话说起来少了拐弯抹角,“可你跟着圣上的时日最长,说起来,比郑公公还长呢,可我看这些年圣上并未重用于你,眼下你又在宫外当差,时日一长,只怕御前没有你的位置。” 纪芳沉默。 银竹不说他也知道,那回政事堂之后,公主口头并未责备于他,可他明显能察觉到公主的疏远,尤其是出了宫,他在公主府的地位愈发尴尬,圣上那里他一时也回不去,周旋于两位主子之间,哪头都没落着好。 纪芳琢磨了一下,生出一股前路未卜的凄凉来,不由就狠叹了声气,没想到他这一气刚叹完,后边有人跟着一叹。纪芳一惊,扭头瞧竟是周泯,他狐疑道:“周都尉如今高升,怎么也愁眉不展?” 周泯抱剑不语,又是一叹。 到了交差的时候,周泯把许淙带到裴府,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裴邵没情绪地说:“做什么?” 周泯“哦”了声说:“这孩子好像是公主从许府偷出来的。唉,这不是公主回府之后,府里人来人往走动太多,怕许家的人来讨要时说不清楚么,咱们府上清静,藏这儿安全。” 裴邵看着许淙,扯了扯唇道:“我为什么要替许敬卿养孩子?” 许淙显然怕他,往周泯腿后躲了躲。 周泯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主子不愿意,我也可以再送回去。” 裴邵没有说话,敛垂的眼睫略显冷淡。程慕宁想藏一个孩子,有的是办法,但她偏偏把人送到这里,试探的意味太明显,倘若裴邵应下了,仿佛是在默许她这种行为。 而程慕宁向来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裴邵沉默,片刻道:“把人带下去,住偏院。” 周泯嘴角轻轻一抽,“是。” 让人把许淙领下去后,周泯熟练地汇报起了今日公主府的动静,事无巨细到公主的起居和膳食,他觉得自己俨然已经活成了一个太监的模样,再过阵子,甚至可以直接替代掉纪芳。 裴邵听罢后只是说:“她身体可有异状?” 周泯摇头,“瞧着挺康健的,药也按时喝。” “明日还是让荀叔再去诊个脉。”裴邵顿了顿,道:“刘翁——” “嗯嗯。”周泯点头,抢答道:“刘翁向来对公主关怀备至,是刘翁特意拜托荀叔去给公主复诊的,主子什么都不知道。” 裴邵淡淡地看过来,那眼神虽平静却也不难看出犀利,周泯到底不敢太放肆,只是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地转开了话题,“再有几日沈大人就要抵京了……这趟回来,他想必要官复原职了。” 【📢作者有话说】 1/2,大概还有一章,不过比较晚,可以明早再来(握爪
第25章 可惜沈文芥在半道上病了一遭,并未如期回京,程慕宁没等到这个昔日旧友,倒是等到盛夏天里难得的大雨。延绵的暑热被雨水冲散,待天晴后,武德侯府上方飘来的尸臭味令满城哗然。程慕宁坐在雨后的凉亭下,听银竹从外面打探的消息。 “侯府一家一百三十多口,男女老少,连看守马厩的小厮都没放过,偏偏那日侯爷在京郊的庄子上,本以为能逃过一劫,但大理寺派人去找,却也只在悬崖边发现一辆马车,搜了崖底,人已经砸得面目全非了。赶巧雨又大,行凶痕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案子断不下来,圣上闻言吐了几场,让早早结案,大理寺对外宣称是仇杀,此事便按下不提了,连许相都没多说什么。” 程慕宁闻言,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惊奇。 “早就说过了,那账本既是保障也是祸患,武德侯本身知道的比那账本还多,性子又张扬不知收敛,他活着,只怕有许多人都要睡不好。”程慕宁顿了一下,将手里的官员名册摊开趴在石桌上,偏首去看台阶下的小水洼,“不过现在,让人睡不好的恐怕是许婉。” 银竹道:“殿帅调动了人手,至今却还没有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这么大个活人,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 程慕宁没有回答,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原本以为许婉或许是自己想法子躲开了侯府周遭的眼线,只要人没死,迟早都会再出现,可这么多时日过去,人真的没死吗? 程慕宁仰头沉思,看天色渐暗,便让银竹收了桌上茶水。正要回院子里时,途径藏书阁,迎面撞上了杜蔺宜。 杜蔺宜脚下急刹,站定之后神色怪异,不似前一阵那样愤世嫉俗,眼神里透着别扭和探究,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不好细看,眼珠子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摆的样子,显得有点慌乱,匆匆拱手说:“长公主。” “几日不见杜先生,杜先生在府上可还好?” 程慕宁声音清婉,仍旧是那副淡淡又温和的模样,待杜蔺宜的态度一如既往,仿佛根本没有将杜蔺宜那日骂她的话放在心里。 这倒让杜蔺宜自觉小肚鸡肠了,他面上划过一丝不自在,整顿了情绪后,缓声说:“挺好的,有劳府上……照顾。” 程慕宁与他点头,却没有别的寒暄,就要径直走过去时,杜蔺宜倏地叫住她,“公主留我在府里,只是为了给姜掌院卖个人情吗?其实我与掌院非亲非故,承不了公主这份人情。” “倒也不全是。”程慕宁顿步,侧目看他,“你一届寒门学子敢只身赴京状告朝廷勋贵,且不惜牺牲功名,本宫钦佩你。” 杜蔺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脸色倏地转红,“也没有……既然承蒙公主收留,我杜鸿归不是个吃白饭之人,倘若公主有任何差事,吩咐即可。” 程慕宁对杜蔺宜态度上的转变出乎意料,但也只是笑了下,“那是自然,我公主府也不养闲人,将来有你发挥作用的时候。” 程慕宁说罢没有久留,转身往院子里去。 杜蔺宜还没有走,凝着她的背影走远,想了想,又回到藏书阁,将程慕宁那几篇文章翻了出来,细细再看一遍。那纸页上的字格外工整端庄,这一手楷书,没下个十年功夫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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