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愣了瞬,刚抬脚向前两步,想到什么,又堪堪停住。只见郑昌等人慌张入内,朝臣跟着退了出来,几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场面乱哄哄的,程慕宁远远朝他们颔了颔首,遂默默站到了树荫底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眼底,看不出分毫情绪。 兵荒马乱过后,程慕宁见到程峥已经是傍晚了。 郑昌引她进寝宫,低声道:“圣上这病也有个把月了,太医说是思虑过甚,伤了心肺,前个儿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强撑着不肯歇息,要等公主回京呢,谁料还是……想来,是叫这粮马的事给急的,公主如今是圣上唯一可靠的人了,可千万宽慰圣上,龙体为重啊。” 帷幕之中,程峥已然醒着,他着一身明黄单衣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喝着宫女喂过来的药,听到声响,挣扎着坐了起来,“阿姐……” 孪生姐弟,眉眼何其相似,但比起程慕宁的淡然若仙,程峥的五官更为深邃,然那深邃中却无半分锋利的气势,眸中流露的彷徨之色,反而让他看起来软绵绵的,毫无威势。 程慕宁正要跪拜,就被程峥着急拦住,“阿姐不必行礼!” 眼看他就要从榻上起来,程慕宁只好起身将他扶住,“圣上病着,就别乱动了,先把药喝了吧。” 程峥又咳嗽几声,眼都咳红了,他攥住程慕宁要收回的手,直言道:“三年不见,阿姐可是还恨朕?当年是朕意气用事,以己度人错怪了阿姐,如今局势亦是朕之过错,阿姐,你骂我吧。” 程峥手腕上有串沉香木珠串,在他白皙的腕上绕了两圈,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珠子碰撞的声音,程慕宁从前没有见过,不禁多瞥了一眼。她将手抽出来,替他调整了软枕,“圣上怎么还如此孩子气,你我乃世间最亲的姐弟,姐弟哪有隔夜的仇,又何来怨恨一说?倒是御前的人怎么当的差,竟让你把身子糟蹋成这样?” 她说着轻扫了四周一眼,宫人纷纷垂下头。 程慕宁的口吻一如从前对他关怀备至,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过,程峥打量着她的神情,隐隐松了口气,话里带着点哽咽,“与他们无关,朕的病太医也束手无策,阿姐适才也听见了,朕实在没有办法,眼下只有阿姐能帮我……阿姐,我只有你了。”
第4章 话音落地,旁边的宫人立马呈上一枚印章,这印章上刻着的“立民”二字,是程峥的表字。这是天子的私印。 周遭静若寒蝉,拔步床上,病弱的皇帝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长姐,攥着被褥的手关节泛白,一众宫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自少时起就是这样,无论程峥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总会央着程慕宁替他兜底善后,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次,他惹的麻烦有点大。 在程慕宁的注视下,程峥脸色浮出一层羞赧的粉。 起初他倚仗许家短暂地平定了继位带来的风波,但后来程慕宁走后,他又隐隐开始忌惮许家风头太盛,在一次春猎遇刺后,他更是惶惶不安,于是转头暗戳戳地扶持起了独自入京,看起来势单力薄的裴邵。为了让他迅速壮大,程峥将整个殿前司都交到了他手上。 程峥的目的确实达到,许裴两党因此互相掣肘,然而帝王权术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好玩弄,两股势利争锋相对的同时,也将他那点为数不多的权柄蚕食得所剩无几。程峥自己成了二虎相斗中的牺牲品,不仅朝前受人掣肘,连日常起居都被牢牢看着。 这些年为了自保,他不得不反过来依附那二人,对朝廷的大事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敬卿要钱他给钱,裴邵要兵他给兵,以至于眼下鄞王叛军来临,户部捉襟见肘,连军饷的开支都凑不齐,而他这个做天子的也极为失败,竟连一兵一卒都调不出。 偏偏最能尽快筹备钱粮集结兵马的人又都互相推诿,朝廷诸臣见状更是纷纷退却,事不关己般,想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简直比登天还难。 程峥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幸而受皇后提点,他才想起了远方还有个能为自己收拾烂摊子的长姐。 于是他决定,干脆称病,让程慕宁来替他行事。 许敬卿那里他说不动,不如就让程慕宁去劝说裴邵。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有裴邵这层关系在,事情未必就那般艰难了,倘若裴邵肯出面借粮,此事起码成功一半,要是不能,那也由得她另外去想办法。 无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当然,前提是程慕宁愿意接下他的私章。接了他的私章,就意味着有了代天子行事的权力,也意味着她愿意替他料理这桩麻烦事,就像从前一样。 只不过,要是搁在从前,程峥相信程慕宁绝不会拒绝他的求助,但往事种种到底在两人心里烙下印子,程峥如今不敢断定她是否还有怨气,心中难免忐忑,说话也少了底气,“阿姐也看到,我如今身子实在不好,可旁人我都不放心,这件事只能交给阿姐。” 一母同胞的姐弟,或许真有些心意相通的本事,程峥只稍稍转动一下眼珠子,程慕宁就能悉知他内心所想,她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三年了,他果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程慕宁沉默着,直到程峥急不可耐,满头是汗,才勉为其难开了口,“我……尽力吧,只是时间仓促,此事万难,我未必能办妥。” 程峥一愣,面露惊喜,“有阿姐在,定能办妥。” 但旋即又露出了纪芳当日同样的疑色——程慕宁竟然,应得这样快? 他记忆里的程慕宁,在大事上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程慕宁知道他在疑心什么,只是抬手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前的汗珠,语气温柔:“阿峥,我也姓程。无论如何,你我是最亲的姐弟。” …… 从政事堂出来时,日头已彻底落下,红云被卷入了一片黯淡中,依稀可见细小的月牙挂在枝头。程慕宁盯着远方连绵的山峦看了半响,后头纪芳抱着一沓户部刚送来的账簿也跟着出来了。 他舔着满脸笑,说:“郑公公道公主刚回宫,宫女太监多是新调来的,唯恐冲撞了公主,先让奴才在跟前侍奉着。” 话是这样说,但程慕宁知道是程峥不放心她,把人放在跟前盯着她呢。 程慕宁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她从纪芳手里顺了本账簿,登上轿撵道:“粮马的事,裴邵是如何看的?” 连月舟车劳顿,纪芳跟在轿子旁都头轻脚重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问他的,忙挺了挺脖颈道:“主将未定,此事尚未落在殿帅头上,还是户部和兵部在较劲呢,殿帅似乎……不大愿意掺合这事。” 程慕宁沉吟不语,随手翻了几页账簿,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明日叫沈文芥来一趟。” 沈文芥供职翰林,从前没少给程慕宁出谋划策,程慕宁遇事要与人商议,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他来。纪芳一口应下,然而走了几步后,他又“诶呦”了声拍了下脑袋,“瞧奴才的记性,沈大人,明日恐怕来不了了。” 程慕宁侧目,“为什么?” 纪芳措辞道:“自公主离京后,沈大人便频频忤逆君上,说话实在有些口不择言,幸亏有太傅护着才没叫圣上下放到地方历练,但一年多前他又当朝上书弹劾圣上,指责圣上专宠妃嫔,以致后宫尊卑颠倒,危及朝堂,圣上一怒之下又是一顿板子……本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殿帅那日不知怎的,竟和许家站在一处,三言两语,就让把沈大人打发去了典厩署,他如今不在翰林,在典厩署养马呢。” 程慕宁闻言皱皱眉,“典厩署?”她在朝中和宫里安排了不少人盯着,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银竹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压低声音道:“公主忘了,一年前确有来信提过此事,不过只说是圣上贬了位翰林,没说是谁,您也没问。” 程慕宁静了片刻,想起来似的揉了揉眉,程峥做的糊涂事太多,这件事当时确实就没太在意。 再想沈文芥这个人,他师承太傅,博学多识,作为先帝钦点的最后一位状元郎,这人一身的文人傲骨,必然是很看不惯程峥的不作为,屡次上书弹劾当朝君主这话说起来匪夷所思,但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只是典厩署……一个堂堂翰林学士去养马,着实有些侮辱人了。 裴邵做什么和他过不去,难不成是因为当年她那句随口胡诌的托词? 程慕宁合上帐簿,睨了纪芳一眼,“调去了典厩署又如何,难道离了翰林院,我还不能请他了?” 纪芳笑得尴尬,“那也不是,就是不凑巧,他今日进宫来给禁军配马,也不知怎么得罪了殿帅,被指去了前线运送战马,现在估摸着……已经出城了吧。” 程慕宁默了默,“知道了。” 说话间,轿撵到了扶鸾宫。 还没迈进门,就已经看到了爬满宫墙的紫藤花,藤蔓凌乱而有序,看样子是提前修剪过。寝宫早也在几日前就已拾掇干净,宫人用了心,里头的陈设布局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处处都透着女儿家的精妙雅致,只是中间那一整面画满大周舆图的座屏冲淡了殿中的脂粉气,让人心下生出肃然之意。 程慕宁站在屏风前,有片刻的失神。 纪芳观察她的神情,说:“自打公主走后,除了平日洒扫,圣上不许人进出扶鸾宫,宫里的一应物具都还原样摆着呢。” 程慕宁“嗯”了声,在寝殿内踱了两步,遂径直走向书柜,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头尽是些玉佩剑穗等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大多是当年裴邵来这里落下的,负责打扫的小宫女见怪不怪,每回捡着陌生物件便往这里丢,久而久之便积攒了满满一匣子,程慕宁伸手摸了摸这些物件,才转身进了湢室。 偌大的浴池、香皂、花瓣,都是邓州没有的。 乍然由俭入奢,红锦在旁感慨万分,程慕宁却只闭眼趴在池子边沿,仿佛对这些久违的奢物并不大在意,犹如当年一朝从云端跌落,万宝寺的清贫连红锦都连连叫苦,她却好似感受不到落差,很是心平气和。 公主的定力总是让人佩服。 直到银竹迟疑开口,“公主,沈大人那里,可要差人去问一声?” 程慕宁才缓缓睁开眼,怎么恰恰就在今日,很难不怀疑这是裴邵有意为之的下马威,但无论是或不是,现在沈文芥都已经不在京城了,再去问也没有意义。 她道:“不用了,典厩署有自己的章程。” 银竹点头应是。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宫人都退了下去。 程慕宁怕黑,床架两侧点着烛火,火苗轻颤,发出“呲呲”的声响,帷帐上倒映着窗外的树影,风一吹动便小幅度摆动起来。 榻上的人盯着那动静,迟迟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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