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程慕宁身上早就乏了,可鼻息间沁入的草木香像是一剂醒神药,她翻来覆去,却是愈发清醒。 三年前离京时她便料到程峥在位会有这一日,庙堂之上帝王软弱,谋逆之臣只会层出不穷,没有鄞王也会是其他人,而程峥的耳根子软,这个时候只要有人稍稍点拨,他一定就会想起她,然后像少时那样,将事情尽数甩手于她。 所以只要她不死在邓州,回京就是早晚的事。 她也早就做好了替程峥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可户部账面上的亏空还是远远超过她的预计,偏逢这两年战事频频,收成又不好,各州县自己都勉强吃饱,即便还有囤粮,这个时局下也必然要紧着些自己,朝廷想要空手套白狼,难如登天。此时强行征粮,来年若能如数归还那还好,若不能,届时闹起饥荒,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恶战。 到那个时候,负责筹粮的人便是首当其罪。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程铮竟妄图让她用美色说动裴邵。 想起白日里那人的态度,程慕宁手背压着眼,不由轻叹了声气。
第5章 翌日一早,程慕宁被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惊醒。见她眼下乌青,银竹道:“奴婢听公主昨夜四更天才睡下,左右今日也没有要事,要不要再歇半响?” 程慕宁困顿地闭了眼,摇头说:“回了宫,理应去同皇后问安。” 银竹道:“皇后娘娘为人贤良,知公主奔波劳累,便是迟两日也不会计较的。” “皇后贤良,但礼不可废。”程慕宁张开双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又问:“外头在做什么?” 银竹道:“公主回宫,几位宫妃前来拜见,奴婢知道公主懒得应对,便都打发回去了,但各宫陆陆续续送了些薄礼,不好推拒,正忙着登记入库呢。” 程慕宁闻言道:“许嬿,也来过了?” 银竹却是笑,“礼到了,人没到,说是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就不来了。” 程慕宁也跟着提了提唇角。 她自幼很少与许家人往来,对许嬿这个表妹,大多也只限于节日庆典时在宫宴上遥遥一望,因此也算是相安无事。直到程峥登基,她频频进宫,对皇后不敬,偏皇后出身翰林世家,性子过于温良端庄,屡次被冒犯,又屡次轻拿轻放,程慕宁那时从繁忙的政务中抽出身来,实在看不惯,便出手教训了许嬿一回。 自那以后许嬿便绕着她走,这几年她在宫里兴风作浪,也是因为笃定了程峥不会再召程慕宁回宫,如今眼看失算,躲她都来不及,更不可能往她跟前凑了。 程慕宁从妆奁里挑出两支发簪,慢慢道:“让人送点补品过去,叫珍妃好好养病,哪日痊愈了,本宫再去看望她。” 银竹微哂,心道珍妃的病,恐怕好不了了。 形容妥当,程慕宁往凤仪宫去。 此时的凤仪宫里虫鸣鸟叫,一片祥和。 这些年皇后不与后妃争宠,退避寝宫中鲜少外出走动,每日只栽栽花养养鸟,眼瞧宫里这一片姹紫嫣红竟比御花园还要赏心悦目,一看就没少下功夫。 只是宫人寥寥,看着有些冷清。 大宫女在旁引路,道:“咱们宫里没什么要紧事,娘娘又嫌她们聒噪,便打发了半数人出去。”她说着便到了殿外,那茶香味隔着珠帘都能闻到,大宫女道:“娘娘早知道公主要来,一早便在烹茶呢。” 往里两步,程慕宁就看到临窗茶案,姜亭瞳正低头点茶,那一套技法行云流水,这从骨子里透出的高雅,非底蕴深厚的人家养不出来。听到声响,她抬眸一笑,将手里那盏茶摆在对桌,“今春头一茬青凤髓,不知道本宫的手艺,公主还喝不喝得惯。” 程慕宁上前,端看了眼茶色,莞尔道:“这样好的茶,也只有在皇后手里才不算浪费。” 这话不是客套,姜亭瞳在入宫之前一直是大家闺秀里的典范,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而程慕宁也一直对这位姜家女有着天然的好感,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很像孝仪皇后。 但也不完全像,正是这点不像,让程慕宁一度认为姜亭瞳并不适合当皇后。 同样是高门大户出身,孝仪皇后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言行举止皆让人如沐春风,但她实则外柔内刚,处事自如,可姜亭瞳却温柔有余,威势不足,凡事能退就退能让就让,以至于那年许嬿还没入宫时就能踩在她头上,更遑论是现在。 不过也正因如此,姜亭瞳对程慕宁这位几次出手相助的长公主多有依赖,当初程慕宁被软禁宫中,沈文芥因替她求情而被押入大狱,小皇帝的雷霆之怒一时震慑住了众人,阖宫上下无人再敢妄议此事,独独姜亭瞳,这位向来循规蹈矩的皇后,在得知程慕宁不日就要前往邓州时,跪在政事堂外整整一夜,只为求程峥收回成命。 那日程慕宁行至大殿,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程慕宁走近两步,抬手理了理她的衣领,轻声细语地说:“皇后要真为我好,就请好好保重自身,你乃先帝亲自下旨择定的儿妇,只要你不犯错,就永远没人能越过你去,像今日这样的把柄,不要叫人轻易抓住,待来日时机成熟,再行谏言也不迟。” 姜亭瞳似是一怔,哭都忘了。 程慕宁也不知她到底听懂了没有,总之,当日她对这位皇后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说实话,程慕宁甚至一度很担心姜亭瞳能否全须全尾地保住她皇后的位置,和裴邵不同,姜家没有足够强大的权势能与许敬卿抗衡,翰林院掌院往高了说能称一句内相,但到底在许敬卿这正儿八经的丞相面前略逊一筹,何况姜亭瞳的性子太软,只怕不是许嬿的对手。 但没想到,两个月前她从邓州寄出的密信没有石沉大海,这位皇后看起来似乎与从前不大相同,更稳重坚韧了,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变化,一时叫人说不上来。 两人都落了座。 程慕宁没有去探问她平静表面下历经的惊涛骇浪,也没有提及两个月前那封请她“提点”程峥的密信,只像寻常姑嫂那般与她品茶叙话。 瞧见桌边那半截纸,程慕宁道:“这是什么,倒是新奇。” 姜亭瞳笑了笑,道:“纸雕花卉,时下京中姑娘们爱玩这个,本宫也是觉得新奇,便学来打发打发时间,不过依我看假花哪有意思,无色无香的,倒不如真花赏着有滋味。” 程慕宁闻言感慨:“离京太久,倒是全然不知道这些新鲜事了,还以为姑娘们仍在翻花绳。当真是日新月异,看来我也得好生打听打听,以免落了俗套。” 姜亭瞳道:“那有何妨,改日一场接风宴,公主还怕看不到新鲜事?” 说到接风宴,姜亭瞳又说:“圣上今早称病不朝,但还惦记着替公主接风洗尘的事,郑昌那边一早便来吩咐,本宫想着,公主若无旁的要求,就按照往常的规制吩咐下去,至于宴请名单,晚些让内侍省拟好送过去,公主过过眼即可。” 程慕宁搁下茶盏,沉吟道:“如今圣上病着,前方又在打仗,朝廷为着钱粮愁苦万分,宫中也在缩减开支,不宜铺张浪费,我看大举盛宴就不必了,不若趁着春闱结束办场琼林宴,这三年殿试多了不少新面孔,我也想借着机会见上一见,当中说不准有能人志士,这次筹措钱粮,我也想听听众人的想法。” 姜亭瞳若有所思,点头说:“如此也好,往年放榜后早该赐宴庆贺,今年碰上战事吃紧才迟迟未办,倒是委屈了这届新科进士,且早前公主府那些个幕僚都散了,琼林宴上公主若是有看着舒心的,还能一并将空缺给补了,只是……” 她看向程慕宁,犹豫道:“琼林苑在城外,时下京中动荡,外头不比宫里戒备森严,只怕有心人趁乱起事,稳妥起见,此事交由内侍省并殿前司操办如何?” 姜亭瞳话里有揣度探听之意,诚然她私心愿意助程慕宁一臂之力,才会在程慕宁回京的事上推上一把,可她作为姜家女,倘若没有足够多的胜算,也不敢贸然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一个刚回京还未站稳脚跟的长公主身上。 而裴邵和他的殿前司,就是程慕宁的胜算。 程慕宁垂目笑了一下,一切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而此时观局下注的又何止姜亭瞳一个。她指腹在杯沿摩挲了几下,语气轻松道:“娘娘思虑周到,我看甚好。” 姜亭瞳闻言似乎松了口气,“那便都妥当了。” 简单寒暄过后,程慕宁并未在凤仪宫久留。姜亭瞳知她事忙,也没多做挽留,只让人挑了几个盆栽,连花带人一并稳稳当当送出了宫殿。 晌午日头大,银竹在旁撑着伞,瞧了眼宫女手里那几株鲜嫩欲滴的百合花,不禁道:“皇后真是有心,百合凝神静气,从前就没少让花房往咱们宫里送。” 程慕宁伸手拨了拨花瓣,“她一向是个贴心的人。” 银竹沉吟道:“还以为皇后会趁机请公主处置珍妃,眼下的情况,倘若皇后开口,公主也不好拂她的面。不过皇后也太好性情,竟能由得珍妃作威作福,退避中宫这么些年。” 不过是以屈为伸罢了,程慕宁道:“她如今不需要我出手处置许嬿。三年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且看着吧。” 银竹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担忧道:“只是今日皇后将琼林宴交给了殿前司,殿帅那里……会不会故意刁难?” 程慕宁道:“他不会。” 即便裴邵不念着那点情分,他也绝不会在筹备军费的事上与她为难,否则大可在她回京之前就出手阻拦。至于缘由可想而知,单论程峥这样的傀儡皇帝,上哪能轻易找到第二个,如今他手握禁军,以此能成为裴氏在京中的倚仗,是绝不愿意在这个档口改朝换代移交权柄的。不止是他,凡是手里有点权力的,都希望此次御敌大军能顺利出行,而程铮又在此时将粮马的事丢给了她,现在别说裴邵了,恐怕就连许敬卿都盼着她能顺顺当当解决问题。 果不其然,如程慕宁所料,琼林宴的事进展得格外顺利,傍晚便传来了消息。 程慕宁端坐案起草宴请名单,听银竹道:“皇后很快将事情吩咐下去,各司不敢怠慢此事,立即便有了动作,殿前司也相当配合,这会儿已经派遣数百禁军前去布防了。” 程慕宁点头,“往年琼林宴会都是在春日,如今已经暮春了,让他们抓点紧,在这个月把宴会办了,免得入夏天热。” 银竹应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贴身侍女一走,旁边的纪芳终于有了上前表现的机会。他截了侍奉茶水的活,搁下茶盏道:“白日听银竹道公主昨夜没睡好,奴才命太医院配了些安神茶,公主喝了,夜里能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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