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程慕宁说:“待这两桩案子办完,宫里安定了,吴太医的辞呈我会请圣上批下。” 吴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劳公主了。” 这就是可以开诚布公说话的意思了。程慕宁说:“举手之劳,吴太医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孟太医,扶吴太医起身。” 适才两人简单的几句谈话已经让孟佐蓝心里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吴有宜扶起来,深知接下去的话不该再听了,于是拱了拱手说:“那个,既然公主与吴太医有话要说,下官便先退——” 吴有宜却说:“汝贤,再给公主搭个脉吧。” 孟佐蓝闻言顿住,望了吴有宜一眼,吴有宜却看着公主。 公主没有说话,可她伸出来搭脉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去,孟佐蓝唇瓣微动,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对比公主平稳的脉象,他的脉好像更紊乱。 究竟为什么,他要在这里? 此时吴有宜缓了声气,徐徐说:“圣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亲手制成,除了避子,还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里藏有多种草药,虽说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还是能辨出个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给圣上请脉便隐隐察觉不对,只是……只是那时微臣每每请脉,都有皇后在侧。” 程慕宁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刚回京的时候,那时程峥称病不出,的确是皇后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时候起两人的关系才逐渐热络起来。 原来这就是皇后那时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峥的宠爱,而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嗣。 程慕宁道:“皇后的身孕几个月了?” 孟佐蓝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听,但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脉络。 吴有宜摇头,道:“具体情况微臣的确不知,太医院的廖昂是皇后一手提上来的,皇后只信他,每每请脉也只要他去。廖昂办事很谨慎,开方抓药煎药都只经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写皇后风寒头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过那药渣,大抵是给有孕三四个月的妇人保胎用的。其中还有几味重药,皇后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宁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后便称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绽,夜宴当晚她也寡言少语,几乎没有露过头,之后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一连病到了现在,程峥那个胆小的性子尚且没吓成这样,想来是动了胎气的缘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只好在自己的寝宫里养胎。 也幸好这阵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许嬿忽然小产,恐怕都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后宫。 但如此一来,她自己也瞒不了多久。 程慕宁看向吴有宜,说:“你早得知圣上的珠串被调包,又得知了皇后有孕,后来为何不报给圣上?” 吴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宁拦住他,“吴太医,本宫不是在问罪于你。” 吴有宜却没有坐,他嗓音里透着疲惫,道:“瞒而不报的确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纪,原不愿在致仕前再沾惹内宫是非,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辞呈没被批下来,吴有宜这会儿已经不在宫里了,是非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程峥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只是,吴有宜可以出宫一走了之,皇后却不行,待程峥反应过来,他二人那点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过皇后也很聪明,她知道这件事程峥没法在明面上计较,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那点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许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计划里,更何况是在这个许家将要倒台的时候,她必然不可能让许嬿凭着这个孩子逃过一劫。 程慕宁早就知道,在宫里这么多年,前朝后宫乱象丛生,任谁也不可能毫无心计地走到今天。 或许即便许嬿没有身孕,今日也逃不过灵嫔这一刀,这次她命大没死,来日就很难说了。 隔间里,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在程慕宁的沉默里放大,吴有宜拱手半响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颤了颤。 这点颤动落在程慕宁眼里,她思绪逐渐回笼,说:“吴太医不必惊惶,本宫今日没有与太医说过话,改日圣上问起,太医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吴有宜心下感激,“多谢公主。” 程慕宁没有再续这个话题,起身说:“孟太医,开方吧,一会儿我让侍女过来拿药。” 她说罢就要离开。 吴有宜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往前迈一步,“公主。” 程慕宁顿步,“太医还有什么事?” 吴有宜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提了这件事,“当年公主在邓州时,圣上给公主下的药原本是经由我手。” 吴有宜说罢特意顿了顿,观察程慕宁的神情,她脸上并无半分讶然,甚至连痛色都没有。 果然,公主什么都知道。 吴有宜喉间苦涩,竟是有一点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这位本来该无忧无虑的贵女,还是心疼这对姐弟幼时亲密无间的情谊。 他轻轻一叹,说:“圣上反复吩咐,不能伤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圣命,可先帝在天有灵,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着天高皇帝远,公主在邓州究竟什么情况圣上也不能确切得知,时日一长,那点顾虑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药臣配得谨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个一年半载,也断不可能内虚至此。公主回宫后臣给公主诊脉,那时便觉得蹊跷。” 程慕宁沉默须臾,扬眉说:“有人换了我的药?” 吴有宜说:“总之,那绝不是臣给圣上的药。” 那就是许敬卿了,程慕宁垂目一笑,心下却并无波澜。 当年程峥要给她下的是什么药,时至今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程慕宁颔了颔首,道:“有劳太医告知。” 吴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蓝也慌乱地拱起手,直待那布帘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蓝腿一软,缓缓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吴有宜转过身说:“今日与公主这番对话——” 孟佐蓝又赶忙站起来,道:“吴太医千万放心,下官一定烂在肚子里,全当没听见。” 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吴有宜无奈一笑,他道:“你要是当没听见,公主岂非白费心思,叫你在旁诊脉了?” 孟佐蓝讪讪道:“下官没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装傻。”吴有宜摇了摇头,在那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后宫,哪里都分个派系,太医院也不例外,能够明哲保身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不惜命不怕死,要么是没本事不叫人看见,你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双眼锃亮,却看得比谁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听了这些宫中秘事,你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孟佐蓝唇畔的弧度顿时僵硬,捏诺说:“也不至于……我就是个大夫。” 吴有宜没有再答这话,但孟佐蓝在这样的沉默里明白,自己已经掉进坑里了。 他浑水摸鱼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第71章 太医院到凤栖宫有一段路的距离,自打宫里接二连三出了乱子之后,巡防的禁卫就增多了,五步一人地杵在宫道上,在秋风中衬出一阵肃凉之意,过往的宫人都不敢低语。 程慕宁迎风站在岔路口,银竹揣度着她的心思,低声问:“公主,不去见皇后了?” 姜亭瞳的身孕瞒不住,过后程峥必然要动怒,这时去凤栖宫,到时候就很难说自己也不知情了,以程峥多疑的性子,届时她一定会被当作与皇后合谋瞒他的同党。 但今日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缘由,程慕宁思忖道:“不去了,看看珍妃,然后就回吧。” 程慕宁脚下打转,换了个方向。 正如纪芳所说,许嬿因为小产郁郁寡欢,程慕宁刚到殿外就听里头噼里啪啦药碗托盘落地的声音,伴随着许嬿虚弱又尖锐的哭声:“圣上呢,圣上怎么不来?本宫小产,要见娘家人,去喊我母亲进宫!” 侍女不知说了什么,许嬿的嗓音骤然拔高,“本宫的母亲乃二品诰命夫人!拿本宫的牌子去接人,去!” 程慕宁站在槅门外,问那引路的内侍,“怎么不叫圣上来?” 内侍面露尴尬,说:“圣上来过,娘娘哭得伤心,但圣上……兴许是因为前朝的事烦忧,脸色也不大好,宽慰了娘娘几句不见好,便走了。公主,娘娘情绪实在不佳,要不然……公主也改日再来探望?” 内侍生怕珍妃这刚得罪了圣上,又把公主得罪了。 程慕宁本也不是真心探望,闻言只说:“也罢,告诉珍妃本宫来过。” 内侍嘴上应下了,但自然不会如实转达,公主与许家不和人尽皆知,这时再在珍妃跟前提公主,免不得她再闹一通。 程慕宁从琼瑶宫出来,槐树下等候的银竹挥退身侧说话的小宫女,提步跟上,低声说:“公主,圣上方才召了吴太医,会不会是知道公主适才见过他?” “见过又如何,本宫关心皇嗣,过问太医院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慕宁缓步走着,说:“许嬿忽然有孕,圣上这时一定疑心她腹中孩子,是要吴太医给一个解释。” 银竹:“那皇后……” 避子珠的事不能隐瞒,程峥没有问起时吴有宜可以不蹚这滩浑水,可一旦问起,他只能如实回答。这是姜亭瞳报喜的最后时机,这阵子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太医院,她瞒不了多久,与其最后再被察觉,落个欺君之罪,倒不如主动报喜,尚还有说辞可辩。 避子珠被调包,皇后有孕在前,稍稍一想,就能察觉其中端倪。 程峥这样忌讳皇嗣,皇后这步棋走得又凶又险,她赌上了夫妻情谊,还未必能平安诞下皇嗣。 程峥的顾虑没有错,同样是扶持傀儡皇帝,已经成人且心性多疑的程峥,不会比一个婴孩更容易操控,程峥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朝中那么多虎视眈眈之人,倘若有个皇子,他兴许哪天一觉睡醒就被抹了脖子也未可知。 这个孩子的降生,就是他的催命符。 短短两日,宫里宫外天翻地覆。 冯誉是兵部出身,行动讲究一个迅速,在程峥松口之后,他便立即从许沥入手,牵扯出好几桩与许家有关的案子,虽说许敬卿为人谨慎,从不亲手经办那些事,但事情多了总有疏漏,一章盖过宰相印章的公文,就足够冯誉以配合审查为由扣住许敬卿。 只要押了人,后面搜府的事就好办多了。 虽说案子还没个结论,但许家眼下已有气数将尽的模样了,因为从始至终,圣上都未开口替许敬卿说过话。 程峥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自然顾不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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