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面上没有情绪,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她继续把茶喝尽,润过嗓子道:“让人继续看着。” 周泯点头就要退下,程慕宁又忽然叫住他:“纪芳还在偏院?” “应该是。”周泯道:“他奉上谕,属下不敢赶他走,就让他与那几个太医住一块了。” “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吩咐他。” …… 夜深露重,御乾宫的灯烛还烧得旺盛。程峥两眼昏昏地摁着奏疏,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许敬卿骤然倒台,那些原本因为许敬卿而积蓄的势利也七零八散,程峥原本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平衡被打破,又失去了许家这一母家的支撑,此前许敬卿能替他挡着的事,现在一窝蜂地全涌在了他眼前。 另有皇后的身孕令他夜夜难眠,吴有宜在这个时候突发恶疾卧病不起,举荐了孟佐蓝侍奉皇后,程峥本来以为孟佐蓝可以为他所用,谁料这个人完全听不懂暗话,任程峥如何表示都接不上茬。 帮不上忙,还帮倒忙。 越想越头疼,程峥将手里的折子猛地一拍在案上,反手碰掉了内侍正端来的安神茶。只听哐当一声,内侍的脸当即就白了,膝盖与杯盏几乎同时落地,“圣、圣上恕罪!” 这阵子程峥气不顺,御前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这小太监也是刚来的,当下抖得不成样子。 然而程峥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又有人搁下了只茶碗,那手稳稳当当,连茶水里的涟漪都没晃动一下。程峥抬眼,就见纪芳捧着张圆脸在跟前,笑着说:“深更半夜,圣上跟奴才置什么气。” 他朝那太监淡下笑,拿着腔调说:“还不快麻利收拾了滚出去,搁主子跟前碍眼。” “是、是!”那小太监磕了两个响头,当即退了下去。 程峥望向纪芳,眉头蹙了下说:“朕不是让你在裴府帮着阿姐看顾裴邵,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裴邵又出什么事了?” 纪芳道:“圣上且宽心,殿帅好着呢,这不是殿帅醒了嘛,公主差奴才来给圣上报个喜。” “太医早就来报过。”程峥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说:“总算是有一件高兴事。” 他又问:“这些日子,裴府可有什么异动?” 纪芳见他头疼,驾轻就熟地就绕到他身后摁起太阳穴,说:“没见异动,就是陆小公子隔三差五地来借太医,就刚才,奴才离开裴府时正撞见陆公子呢。” 程峥忙得昏头,反应了片刻,道:“陆戎玉?他好端端借太医做什么?” “陆公子是来给陆姑娘请大夫的。”纪芳道:“中秋宴上陆姑娘不是救驾受了伤么,后来宫里大事小事都赶在一块了,太医更是个个不得空,陆公子也没办法,只能想着法在裴府借太医。” 程峥愣住了,当即拧眉说:“还有这事,陆楹是为救朕受的伤,怎么没人报给朕?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圣上宽心,公主也是才知道,今日已经命太医去瞧过了,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程峥这才静下来,“当日事发突然,朕该赏她的。” 说及此,程峥便想到了陆楹上的那封折子,后来因为许敬卿的劝阻他犹豫不决,事情便耽搁下来了。倒不是许敬卿的话有多占理,只是当日因为工部的事程峥正对他心怀愧疚,事事都不好与他对着来,加上鹭州这事又不是什么急事,以免与许敬卿再生嫌隙,自然是能拖就拖,但眼下许家倒台,程峥倒是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如今没有了许敬卿,待裴邵休养过后重掌殿前司,必定独占风头,程峥正是要寻找新助力来平衡局势的时候。同样出身自武将世家,又是相同的境遇,他能扶持一个裴邵,未必不能再扶持一个陆戎玉。 这样想着,程峥顿时来了精神。 夜半,殿内的烛火终于熄下。 纪芳放下幔帐,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猛一见郑昌站在廊下,吓了一跳说:“干、干爹怎么还没歇下?” 郑昌望了眼里面,道:“公主让你来的?” 纪芳张张嘴,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下头。 郑昌道:“公主叫你怎么说?” “公主只让儿子提一提陆姑娘和陆公子,其余不必多言,由圣上自己去想。”纪芳小心地说:“干爹,儿子说话注意着分寸,这……不算逾矩吧?” 郑昌低低笑了,但那笑并不表达情绪,只让面上的纹路显得更深,“不是你逾矩,是公主太了解圣上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久等! 发红包~
第74章 三日后,裴邵复职上朝。深秋雾重,这个天还不亮的时辰,大街上陆续驶过的车轿里坐着大多是赶着早朝的官员,往来碰撞中发出躁动的声响,唯有西大街北至城门的一条街被官兵设了路障,官兵列队,冷寂肃穆,判了流刑的犯人今日从这条路押送。 许沥和许敬卿被关押在同一辆囚车上,两人之间只隔着竖栏。连日的审讯让许沥看起来憔悴不堪,他浑身脏乱,身上还带着伤,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反观许敬卿,大抵是奉了上谕的缘故,刑讯的人并未对他动用重刑,除了眼下的乌青显露疲态,其余倒是干干净净,此时盘腿闭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一副静气凝神的样子。 但这种沉着相较以往,又显出了一丝灰败的落寞。 许沥似是不相信圣上真就这样弃许家于不顾,他齿缝中泄出因恐惧而颤抖的哭腔,使劲地想从许敬卿脸上看出点什么,“爹……” 倏地,囚车猛一停下。 许沥的颤音拐了个声调,抬头就见不远处的城门下停放着一辆马车,一旁站着个提灯的侍女,有点眼熟,但雾蒙蒙的看不清脸,她侧首与车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马车便缓缓驱近,挨着许敬卿那边停下了。一只素手揭开车帘,许沥下意识屏气,悬着的心却随着车帘里露出的面容彻底死了。 “听说舅父想见我?”程慕宁的声音在湿冷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透。 许敬卿终于睁开眼,小幅度地转动了脖颈。 这不是舅甥两人第一次对视,许敬卿每一次看向程慕宁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程慕宁也不催促,由着他打量。 许沥想开口求饶,却被两人之间诡谲的沉默给摄住了,只好讪讪咽了下唾沫。 好半响,许敬卿终于开口,嗓音有些许粗粝感,“你和你母后,身体里都留着许家的血,可你们却始终不明白,许家本可以成为你们的靠山。” “是舅父不明白。”程慕宁垂目笑了一下,眼尾挑起一抹锋利的颜色,口吻却依旧平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朝廷才是许家的山。” 但那平静中透着一抹生冷。 “七年前先帝兵败回京,要再次集结兵马夺回瀛都,你枉顾圣意,率诸臣封驳阻拦,在他重病缠身时更是结党营私,几番逼夺政权,由他咳血而不顾,我且不与你论这是否有弑君之嫌,要说当时朝廷兵力衰竭不宜反攻,可三年前新帝登基已有一年,正是百废具兴,一举雪耻的时候,你却怂恿圣上利用永昭和亲来平息战事,但即便签订了和亲契约,此后三年乌蒙仍旧屡屡冒犯,试探朝廷的底线,你几次派兵讲和,却从未把此事了断,你与边境究竟做的什么交易,无需我再多言吧。” 许敬卿沉甸甸地盯着程慕宁,“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局势初见稳固之象,彼时发动战争,公主可有考虑过圣上?我许敬卿的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可这三年,是我,真金白银供着圣上。我之所为,都是为了天子能永远安坐庙堂,得万民供养,而你口口声声说朝廷,却一回京就搅得朝廷四方不宁,偏是南边战事刚刚收尾的时候,公主有没有想过,此时若有外患,朝廷将国步维艰!” 程慕宁眉间稍动,久久地与许敬卿对视,才说:“近日,并未收到边境的军情。” 许敬卿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公主信与不信都请千万当心,行刺案的那几个刺客来得蹊跷,可见宫里早已有了渗透。” 说到这个,程慕宁沉吟,“你有眉目?” 许敬卿一扯唇角,“我也得有那个查证的时间。” 程慕宁低眉思忖片刻,“有劳提醒,我自会着人去查。凉州山高水远,舅父,好自为之吧。” 许敬卿已然摆正坐姿,重新闭上了眼。 这个位置的人,似乎都有处变不惊的本事。 挟势弄权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身在权力中心的人,大概早就在每一个不能安睡的夜里,把一百多种死法全在脑子里梦了个遍,才有死到临头从容不迫的气度。 车帘也放下了,囚车缓慢前行。银竹收回目光,隔着车帘望了眼里面的人。 天光渐渐亮了,马车驶向街市时人群熙攘。因为裴邵病愈复职,裴邺不日又要抵京的缘故,程慕宁没有再回裴府,这条街是通向公主府的方向。 红锦等人昨夜就接到了消息,特将主院重新拾掇了一遍,天不亮就等在二门外,就连杜蔺宜都起了个大早,特用沾了水的梳子梳理过鬓角,然而一行人左等右等,公主的马车却在半道上被人截胡了。 那拦住马车的人是陆楹的亲卫,程慕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茶馆二楼,果然见陆楹抱手站在窗边,那张脸冷得能萃出冰来,一副等着找她算账的样子。 这是特意在这里堵她呢。 银竹莫名有些怵,悄声提醒已经下车的公主,“昨日午时宫中就下了旨意,圣上给陆公子在侍卫司找了个掌名籍的闲差,今日一早就要他进宫任职。” 程慕宁扬眉,“昨日午时的旨意,怎么现在才找上来。” 上台阶了,银竹仔细着程慕宁的脚下,说:“昨夜就来过,殿帅把人拦在门外了。” 程慕宁一笑,却在临进茶馆时顿住了脚。 门外拴着的这匹马俨然是程慕宁从裴邵那里哄来送给陆楹的那匹,只是这边上还有另一匹通体棕红的宝马,马蹄上钉着马蹄铁,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战地奔走的战马 程慕宁飞快暼了眼,由那亲卫引路进到二楼的雅间。 一张临窗的茶案,陆楹没有坐,却也没有行礼,她冷恹恹地杵在窗前,直到程慕宁走近,才把手里的圣旨一把拍在桌上,“公主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 “解释什么?” 程慕宁暼了那圣旨一眼,甚至没有拿起来看,陆楹就知道这事她定提前知晓,怒意更盛,斥声道:“当日公主与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现在这算什么?” 程慕宁提壶倒了盏茶,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没有喝,“当日本宫与你说会替你劝服圣上,圣旨里,圣上没有答应你的请求?” “可他扣下了我的弟弟!”陆楹道:“圣上是想效仿先帝,扣下质子以拿捏鹭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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