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誉为此很后悔,杨伦的性子,或许更适合带兵打仗,若不是他将其调任,事情也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只是冯誉没想到,长公主与杨伦竟一直暗中有联系。 冯誉本就对清丈土地有所动摇,他来之前也权衡过当下的局势,户部不必说了,能收回一笔巨额田税充盈国库,张吉是最高兴的那个。工部虽然在这件事上没有明确表态,但工部上下不少官吏在清查贪污案时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就连蒋则鸣都因此摆脱了许家的桎梏,明里暗里都偏向公主。礼部么,因着图雅这条导火索,王冕对乌蒙成见更深。 局势显然偏向公主,冯誉也不想背道而行,如今又有杨伦,他此时彻底卸下了防备。 冯誉沉默过后,重重一叹,把信搁下后说:“无论眼下做什么,我所为都不是为了公主,更不代表我与公主有私交,将来更不会成为公主的党羽。” “冯大人替朝廷做事,为的是大周的国祚和天下百姓,本宫不敢妄承这份功劳,不过——”程慕宁说:“还望冯大人明白,朝中没有本宫的党羽,只有一心为着江山社稷的忠臣。” 冯誉一怔。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再矫情的道理。他撂下信封,起身道:“我明日就上书一封,写明此事。今夜已晚,不叨扰公主了。” 程慕宁说:“银竹,送冯大人。” 银竹颔首,上前撩开帘子,送冯誉出去了。 …… 夜里山林的温度骤降,程慕宁本就是畏寒的体质,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银竹强行收了公文才洗漱上榻。没有裴邵这个人形汤婆子,她只能裹紧被褥,但许是前阵子风寒没好全,手脚又受了伤的缘故,夜里便隐有起热的迹象。 银竹见她面色红得不寻常,叫了几声没把人叫醒,急忙出了幄帐。周泯正蹲在树下守夜,见她神情慌张,起身走来说:“怎么了?公主不是歇下了吗?” 银竹皱眉道:“公主浑身发烫,快去请个太医来。” “怎么又病了?”周泯没想到入冬后的程慕宁虚得像是纸糊的,好像一直病着,就没有好过的时候。他闻言也不耽搁,撂下一句“这就去”,便飞快跑去请太医了。 林间火光簇簇,禁军都还点着火把在找图雅,裴邵也不能歇,装模作样地在帐篷里指挥,周泯那边传来消息时,太医已经开好了药。 裴邵阔步入内,银竹正好在喂药。那汤药顺着喂药勺流进程慕宁嘴里,却呛得她咳嗽起来。银竹手忙脚乱间,裴邵已然径直上前,拿过碗说:“我来。把碳再烧足点。” 银竹自觉地让开位置,躬身应了是。 大抵是熟能生巧,裴邵喂药的姿势很娴熟,每次勺子里的药量都控制得刚刚好,既能让程慕宁尽数咽下去,也不会呛着她。但程慕宁并没有全然失去意识,这样一点点喝药太苦了,她不得不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 裴邵怕她再伤了手,撑住她的背脊把人带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程慕宁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喝完了,顺带手撇开了被子,“热。” 她额角都是汗。 裴邵不让她乱动,重新把人裹紧说:“不热,再捂捂。” 程慕宁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她蹙着眉头,改口说疼。 裴邵摸着她的额头,温声说:“哪里疼?碰到手了是不是?” 程慕宁“嗯”了声,趁机把手从被褥里拿出来凉快。 裴邵看穿了她的把戏,无奈地垂了下眼,低声说:“早知道你不安分,我就不该让你来,下次你别想骑马。” 程慕宁不吭声,好像已经睡着了。 裴邵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他盯着程慕宁红熟了的脸看,眸色沉静,半响才说:“公主,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拦过,你想要什么,开口我帮你,但你再拿自己涉险——” 搭在被褥上的那只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裴邵拨开她的手指,没让她握到伤口。他淡声说:“我就把你关起来,什么时候养好了身体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我看谁敢再找你。” 程慕宁把脸埋进他怀里,食指轻轻勾住了裴邵。 裴邵由着她勾了一会儿,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匀。 这么会儿功夫,程慕宁的里衣就已经湿透了,裴邵命人打了热水来,擦拭过她的身体,又给她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才把人放了下来。 他也没有走,就坐在床头捏着程慕宁受伤的那只手的指尖,以免她在乱动碰坏了伤口。 程慕宁这时却动了动唇,裴邵俯身说:“怎么了?” 程慕宁却只是喃喃道:“裴霁山……” 裴邵微怔,静了片刻说:“这时候知道喊我,动手前怎么不说。” 昏睡的人听不到裴邵的控诉,但她那声声呢喃的裴霁山足以把人心唤软。 这时已经夜半,周泯先前得了示意,引着禁军找到了图雅。幄帐外很快传来了动静,银竹慌张入内,“殿——” 裴邵正好俯身在吻程慕宁发红的眼尾,银竹顿了一下,没有再上前,稳声说:“殿帅,图雅在外面,她要见公主。” 裴邵向是早有所料,他“嗯”了声,掖了掖程慕宁的被角才走出去。 图雅好狼狈。方才那擦过她耳畔颈间的几支箭准头拿得刚刚好,没有伤她分毫,却划破了她的肌肤,那血滴在地上引来了林间的野狼。图雅吊在树上,下面的狼群狰狞着血盆大口,夜里山林又那样冷,几重折磨下,禁军找到她的时候人早就挂在树上昏过去了。 才刚醒过来,她甚至来不及清理已经凝住的血痂,直冲到了程慕宁的营帐外,碧色的眼睛在夜里如凶兽一般,哑声挣扎道:“放开我!永宁!敢做不敢当,你有本事当面赢我,背地里搞小动作算个什么人物!” 这女人劲真大,周泯被她撞得险些掉了牙,捂着唇龇牙咧嘴地说:“快把她摁住了!嘴,把她嘴捂住!回头再把公主吵醒……殿帅!” 裴邵挑开帘子,他身量高,出来时微低了一下头。 图雅这时连叫骂都忘了,只顾瞪他。程慕宁没有那样好的准头和力道,那几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图雅咬牙说:“裴邵!这就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大周皇帝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吗?” 裴邵走近了,没情绪地看着她,这停顿的片刻让图雅此时以受害人自居的气焰略微熄了点。裴邵很淡地扯了下唇,说:“图雅公主,群狼环伺的滋味好受吗?” “果然是你们——” “我确实该向圣上呈报此事。”裴邵说:“只是事情说来话长,该从哪里开始说呢?从你害死永昭公主开始?” 图雅一怔,眉间闪过一丝慌乱,“你𝒸𝓎,你胡说什么,永昭……可敦在乌蒙好好的,谁害她了!” 裴邵盯着她,这样审视的目光让图雅下意识抿了下唇,竭力克制住想要避开的冲动。 裴邵眸色暗了暗,说:“看来她说得没错,你果然杀了永昭。” “谁?”图雅下意识追问:“谁与你胡说八道?” 裴邵讥讽地挑了下唇,说:“看来图雅公主的人缘不太好,想要你死的人不止一个啊。” 图雅屏住呼吸,急剧地思忖着裴邵的话。她脑子里快速闪过几张面孔,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 见图雅瞳孔紧缩,露出大为震惊的愤恨,裴邵唇畔的弧度渐平,忽然逼近半步,居高临下道:“大周送公主和亲是看得起乌蒙,乌蒙背信弃义,竟敢随意杀害公主,还想要大周在互市让利,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那不如就先拿你的命来抵吧?也让我们看看乌蒙的诚意。” 裴邵说话的语气很轻,可眼神露出的压迫感告诉图雅,他不是在恐吓威胁——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图雅身体紧绷,濒临危险的感觉让她迅速冷静,她拼命忽略掉惧意,说:“裴大人,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可敦?而且——” 她忽然扬唇,笑起来说:“你要是能杀我早就杀了,但杀了我,大周没法跟乌蒙交代,你也没法跟皇帝交代吧?” 裴邵也笑,他退开说:“想要你死的人又不止一个,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周泯,夜深了,送图雅公主回幄帐。小心了,可不要让客人再走丢。” 他说罢抬手命禁军放人,好像并不把杀她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图雅只是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蝼蚁。 骤然失去桎梏,图雅险些跌倒。裴邵已然走开,周泯似是怕她发疯,率先拦在了她面前,可此时图雅已经无心与裴邵周旋,这人没有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她知道她在他手上讨不到便宜,于是瞪了周泯一眼,甩袖离开。 阿日善得知找到图雅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来到图雅的幄帐等待,宝音侍立在侧,始终低头不语。终于听到外头的声响,门帘被扯开,阿日善迎上前去,上下打量图雅,惊道:“怎么弄成这样,公主究竟去哪里了——” 不待阿日善把话说完,忽然“啪”地一声,图雅一巴掌重重甩在宝音脸上。 如此猝不及防,宝音惊惶跪下,道:“公、公主——” 图雅却没有看她,只泄愤似的又踹翻了一个椅凳,“叛徒!那日苏这个叛徒!” 宝音胸前起伏不定,悬起的心忽上忽下。 只听图雅对阿日善说:“那日苏绝对不能再留!我要写信给乌兰巴日,怪不得那日苏在大周一年多毫无进展,原来他早就与大周人暗通款曲,他与裴邵联手,想要我的命!” 阿日善一头雾水,却仍旧维护那日苏,“不可能,那日苏是可汗的儿子。” “他也是大周女人的儿子!”图雅嗓音尖锐地说:“我就知道,骨子里就流着肮脏的血,怎么可能安分替乌蒙做事!他必须死,如果他站出来出卖乌兰巴日的计划,大周朝廷不会放过我们的。乌蒙可以与大周开战,但那是我们走出京城之后,阿日善,我可不想被困在这里!” 阿日善头疼,警惕地望了眼帐外,“图雅,你冷静一点——” “我没法冷静!”图雅历声说:“你看到我脖子上的伤了吗,阿日善,他们随时可以杀掉我!”
第97章 (修改增补) 图雅是个相当固执的人,阿日善知道眼下无法劝服她,只能问:“你想怎么做?” “那日苏的存在只会加深乌蒙与大周的嫌隙,如若事情败露,大周会将所有责任归咎于乌兰巴日,归咎乌蒙,届时我们将辩无可辩。”图雅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她仰首道:“我要向大周朝廷透露,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王庭内乱造成的,始作俑者叫岱森!这一切与我们没有干系,我替大周朝廷找出那日苏这个细作,他们还应该谢我,到时候再谈互市的事,岂不是更容易?” 不得不说,图雅这招釜底抽薪可谓一举两得,把事情栽赃到岱森头上,既能除掉那日苏,还能推动计划的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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