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弈个子矮,前头都是瘦高挑子,挡着了他的视线,他也不急。主要还是人群乱哄哄的,聒耳的很。 他趁师兄们都去挤进去看了,和也知晓结果的韩卫躲在不远的处,闲聊的起来。他挺喜欢这位师兄的,话少,人还友善。 过年不是邀请自己去他家玩嘛,是一间开在县城的旧豆腐铺,他家就在铺子的后院,小小一间,光线不好,但整洁。他的母亲很热心肠,沈弈是韩卫唯一带去韩家的同窗,听她欣慰讲时,还让自己受宠若惊。 “我阿娘说油灯挺好用的,谢谢了。”一直缄口无言的韩卫忽然做声。 沈弈挑眉,油灯是自己过年时送他的新年礼品,原本是精美的糕点和书籍,但看他家用的是忽暗的蜡烛,回去后,又补了一份给他,没想到还有下文。 “令堂喜欢便好。”他客气道。 韩卫目光复杂,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下一刻承诺道:“弈弟,你永远都是我韩卫的好友,等我日后学有所成,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沈弈被他郑重的举动吓到了,自己没想太多,只不过看他需要油灯,毕竟在昏暗的环境下温书,眼睛会坏掉的。 “你我师兄弟谈这些作甚?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沈弈此话说完,韩卫冁然而笑。 林边关仗着比别的学子高抢先一步看完,再挤了出来时,脸色沉郁。 “如何了?” 在他走到两人面前,沈弈开腔探听。 林边关半响,才嗫嚅:“副榜第一...” 离前五十名仅一步之遥,着实可惜,两人难掩忧心。 “还有机会呢,师兄下一场招覆你定过的。”沈弈劝慰着。 他如此确信,还是由于第二场招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默写圣谕广训百字。其中没有五言六韵诗,因林边关极为不擅长作诗,可能没进五十,就是因为这个,去年也是折戟在此,但比去年副榜第十可能性更大了。 林边关没作声,敷衍点了点头,就躲一旁伤心去了,见状,两人也不打扰他。 不久后,沈常安和吴恙也结伴而来,前者喜形于色,后者脸色平平。 “如何?” 照例,由沈弈探听。 “不错,第十名,比去年高了整整四十一名。”沈常安知足常乐,他去年是副榜第一,遗憾极了,今年可算是扬眉吐气。 “明年再来了。”吴恙神色不变,很平静说出了自己出圈的话。 对于他们的排名,两人都没有意外,都在意料之中,林夫子曾预测过。沈常安本身不差,磨练一年后,进步是应该的。 吴恙就不行了,平日就没有好好学习,就想着玩,今年突如其来的想参加,想在五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不可能的。 沈常安又道:“对了,我看见韩兄的坐号了:丁未。是第二名。” 县试时,他跟韩卫靠的近,自然而然也知道了彼此的坐号。 “多谢。”韩卫不卑不亢地谢过他的好意,但从紧锁的眉额,能看出他本人对自己排名还有有一些不满,去年他就是第二名了。 与此同时,几人身侧路过了两位学子,其中一位手舞足蹈向旁边的好友八卦道:“这次的第一名的坐号是甲子,跟盘口预测的那十人坐号没有一个对的上的,听说还是幼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天才!” 韩卫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常安没发觉地摆手,转头朝着沈弈面有愧色:“不好意思,四弟,为兄不清楚你的坐号,你跟我说一下,我进去再找。” “二兄,我想你不必找了。” 沈弈赫然开腔。 “嗯?” 他慢条斯理道:“我的坐号是甲子。” “...”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亮,一言一句都让人听了个清楚。 “不是吧?” 诚然不是很礼貌这样质疑他人,但吴恙说出了剩下三人的心声。 几人缓了好一阵子,又扒了半天沈弈,可算是接受了他第一名的事实。 紧接着意识到,沈弈才第一次参加县试啊,就比他们强这么多了,无力感猝不及防涌上心头。 即便开案这么久了,周围还是一片鬼哭狼嚎,有欣喜若狂大喊自己中了,也有悲恸地不能自已,其中有年老还没有中的学子以头抢地,在众人的惊呼下,被送去了药铺... 在古代,就算是最低级的县试,对考不上的人也是一道天险,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往往他背后是一个五口之家。五百取五十,这还是刚建朝人口不兴,到末代三千取五十,即常事。 沈弈倦了,在告别了还浑浑噩噩的几位师兄,就雇了辆马车回到离阳村,跟家里人分享了这个好消息,获得了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贫瘠的内心才有了几分精神。 林夫子听闻也甚是快慰,他想过沈弈会中,但没有想过会是第一名,两人细细琢磨下,沈弈说了沈伯言的猜想,才品到了那位知县大人的考量。 林夫子还劝他,参加接下来的考试,再有好名次对最后的县案首的取得更有把握。沈弈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多多积累科举考试的经验,以后的路好走,习惯些。 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定下。 和沈弈一同参加的自然还有韩卫与沈常安,他没与李氏说自己还要考试的事,不想累着她,只与沈伯言说了,对方考量一下,就也同意了。 沈弈又睡回了县衙礼房,吃食都是从离山糕点铺买的,他也没指望沈伯言会做饭。 第二场招覆,都是和第一场一样的时辰进去,就是每场的坐号变了。在进场时,他瞅见有不少人望向他上一次的位置:甲子。 第三场称再覆,试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默写前场「圣谕广训」首二句。第四五场连覆,考经文、诗赋、经文,姘文与算学。(注3) 其中沈弈都答的轻轻松松,就是最后一场的算学出乎意料,是压轴出现的。也能说,相比于前面的四书五经,它的地位还是不高。 所以说林夫子莫种意义上的骗他,也不是这么说,好歹也真的有,假设自己前几场没有过,最后一场就能见到它了。 当然,现在还是见到了。沈弈还记得连夜学习的算术的痛苦,愤愤不平地打开了考题: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归之,问息几何? 出自《九章算术》,对已苦读它良久的沈弈来说,轻轻松松拿下,还有三题也是如此。 末场都考完了,即从第一场起取考生,全数拆开弥封,用姓名发案,称之“长案”。 第一名者,曰“县案首。”
第29章 “恭喜你,县案首。” 韩卫由衷而言。 他凝视上方的大红榜文,正中央的是一行“沈弈”的墨字,目光往下,才是“韩卫”。 倘若在第一场发榜时,有人说自己十一年的苦读会输给一个刚进私塾才半年的师弟,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并不以为然。可事实摆在面前,他五场考试皆落其下方。 韩卫扭头,他看到一张在初阳辉映下,显得过分冷白、纤瘦的脸,沈弈嘴唇上的血色也淡极了。 他的嘴角时刻上扬,再加上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即便没有笑,也像盛着笑意,羸弱且无害,极有欺骗性。 这几天,几乎所有人都在找“甲子”号是谁,盖因他让在盘口下注的人输的片甲不留,庄家的信用糟到打击,恐怕近二年内,等人们忘记这事,才能重新出现。 “下场,我一定赢你。”韩卫又道。 他微微抬着下巴,面孔不苟言笑,即使身上穿着洗的发白的儒衫,也有着仿佛理所当然的倨傲。 沈弈微不可见的颔首,他对自己的获得县案首没有任何意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半年的私塾生活也给他培养出的处变不惊的书生气。 “你比沈驹强多了,他明明很欢喜,却硬要在我们面前装不在乎,夫子说他是老于世故。”韩卫有感而发。 去年的县案首就是沈驹,同时也是私塾的学子,同年八月份考中的秀才,如今也不在私塾,去了县学。 相较于他,韩卫还是更喜欢沈弈,纵使后者也很淡然,却有一种让人舒服的感觉,仿佛本该如此。 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爱的小师弟比讨人厌的伪君子好多了,韩卫依旧觉得沈弈是他的好友。 沈弈不清楚师兄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知趣的不吭声。 韩卫紧接着也意识到自己在背后说人坏话非君子所为,也快打住的话头,难得的去询问其他师弟们的排名。 前二十名是早已定基,沈常安排名也只高了一名,林边关就不同了,在招覆场挤进前五十,最后第四十五,不是太高,但也拿到了四月份府学的入场资格。 大家都很开心,陪同的吴恙也一扫之前的低迷,请他们去县城的酒楼喝酒庆祝。至于为什么不去离山酒楼,因沈弈最终还是跟他说了那的恶劣环境。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热衷去酒楼。 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别人的好意不太好,大家还是给他面子,作陪去了。县城的酒楼菜色不错,沈弈年岁小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 跟他们一样来庆祝的不少,自然有人认出他们是林氏私塾的学子,沈弈就是其中最热议的人选。 “看,那其中年岁最小的就是今年的县案首!” “不是吧?模样不错,就是身板比他师兄们单薄多了,这样的人能顶过寒冷的县试?” “怎么不能,咱们这位县案首听说曾经跟人打过架!” “这也能参加科举?” “听我跟你说...” 吴恙选在了前堂一楼,没有上二层,原早想着人多热闹一点,现在他后悔了。 沈弈的身世在别人看到他名字时就传开了,离阳沈家新认回来的后代跟隔壁的离明沈家的小公子斗殴,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污点,可即便别人有非议,都被他后面的褡裢圣贤事所吸引去了大多数目光。 敏而好学才是现在世人对沈弈的印象。 当然也有一些嚼舌根的人,比如现在。 “怎么不吃了?” 木筷夹住了为数不多的红烧肉,矜持且快速地塞进嘴里,这十几天的县试下来可把沈弈累着了。他吃的津津有味时,余光瞟见其他人都停住筷子,目光复杂看着自己。 是他吃的太多了吗?他想。 沈弈压根没听到隔壁几桌的对话,他饿。 他目光真挚,让几人暗中呼了一口气,没听见就好,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沈常安率先打破饭桌上的僵局,乐呵道:“吃,大家都吃,今天可是恙师弟请客,镖局的大公子的慰劳呢。” “是啊,师兄们县试辛苦了!”吴恙紧随其后。 大家纷纷动筷,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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