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官场,哪有不会奉承上官的?林哲也是。 不过八月十五日,贡院大火,赶在天亮前被熄灭其中也有祁承平的功劳。林哲派的人去找鄂州知府,不曾想他当日报病,起不了身。亏得祁承平在衙中办公,听闻此事,第一时间备驾出现,统御全局,才使贡院免于彻底烧没。 林哲此言的确在理。 至少祁承平心里听着开怀,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伤怀道:“可惜仍有学子丧命,吾心痛已。” 他是真有点伤心,丧命学子中有几个在当地颇具才名,万一中举后,接着中进士当官,他们之间有现在鹿鸣宴的座师情谊,师师生生遍朝堂,万一哪一天就派上用处,也说不定。 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 座师是对主考官的尊称,与新进学子两者之间也有一定的师徒之情在的,名次越高,师徒之情越高些。 在旁边三位主考官的安慰下,祁承平象征性抹了抹眼泪,向新进举人表达自己是个珍惜人才的官后,再道: “贡院不幸后,本官当即修奏折请罪。陛下圣明,并未责怪。还抚恤诸生,赠予长逝的秀才,举子出身。本官准备亲自为他们撰写祭文,安葬府学中,永世供奉香火,已警后人。” “陛下圣明!” 有三位主考官应声在前,新进举子纷纷迎合。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祁承平没有继续,挥手言:“沈解元做完诗,那该轮到咱们的亚元,是哪位?” “是在下,抚台大人。” 沈弈往下,临近一席的夏尚忠起身。 除了他十六岁高中解元的珠玉在前,亚元夏尚忠中榜的意外同样不逞多让。 他凭卷票领回自己的墨卷,借阅出去后,众人惊奇发现,多年不改其凌厉文风的夏怀耿,字里行间大变。险些认不出来,不怪侯朗眼拙。 对于夏尚忠发生的巨大变化,众人皆好奇,可惜他闭口不言,撬不开,只好作罢。不过传言有江南一带回来的商客说,曾在三人行书院见过他... 不自觉中时辰慢慢转了个钟头,新进举人的诗作告一段落,现在是畅所欲言的时刻。 美酒佳宴,觥筹交错之间,祁承平状似不经意的问: “解元郎,汝师近来可好?” 谈起沈弈的师父,众所皆知,不就是林庸嘛。 “回抚台大人,师父近来身体健朗,沉迷于乡野之中。学生来省城前他老人家说要去无名山中游玩,乐不思蜀呢。”沈弈恍未觉他话中意,朗声回道。 “也好,也好。” 祁承平嘴上应好,心中难掩失望,他本想去拜访德高望重的林帝师,现在只好作罢。 悠扬的鹿鸣乐在奏响,宴上的气氛渐入佳境。 在沈弈饮一杯果酒时,三席起身一人,像是隐忍许久,沉声朗道:“沈解元,林帝师善辩论,你师承于他,想必颇得真传,可敢与我来一场?” 来者是第三名,春秋经的经魁:李左右。 今年十八,听人说是京城来的。渭朝有规定,士子要回祖籍处科举。他的祖籍正是鄂省,若是没有沈弈在前,他便是本科最小中举的学子。 自家师父善辩论?沈弈仔细想了想,从陈年记忆中,挖出一段。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还教与自己过,他自认为学的大抵可以。 不过既然李左右当众向自己发起挑战,怯战多不好,权衡利弊之下,沈弈爽快应下:“李经魁所请,岂有不应之理?还请赐教!” 不服多时,李左右等的就是他的话,迫不及待言道: “今朝廷新立,边境动荡,北有草原泾朝,西有边陲小国,皆不安分,如此局面当以王道还是霸道降之?”
第63章 上月,自从渭帝在朝上表露自己对边境外国有想法,文武百官反应强烈,有赞同,也有反对。 其中对这些边境外国该用何办法降伏的争论,愈来愈烈。民间文士多也参与辩论。 所谓“王道”,其实就是一种以仁义道德治理天下的方式,坚信道德与政治密不可分。 所谓“霸道”,其实就是一种用暴力和严刑峻法进行统治的方式。 王霸之争,自古皆存。 鹿鸣宴上,声乐依然如故,气氛逐渐沉重。 在李左右提出自己推崇霸道后,沈弈还没怎么发言,一直默默无语的夏尚忠先站出来,反驳他的观点,并表明自己推崇王道。 “泾人与边陲小民不过是一群没有开化的蛮夷,缺乏教养,何需用王道?领上朝之兵,直驱而入,破其城,岂不快哉?” 宴会中央空出无人的台上,供他们方便辩论,李左右步伐直往中间处方止步,落落而立。 西侧,同样站立的夏尚忠问:“那破其城后,应当如何?” 李左右大手一挥,接着说:“近年来,他们对入侵我中原蠢蠢欲动,为视警告。蛮夷之主,夷三族。剩余蛮夷成年男子驱赶到苦寒之地做劳役,成年女子入中原为世仆,年幼者无所大用,尽屠之,不留活口。” 话里行间,充斥着恶意满满的狠辣。 听了他一番残忍的言论,众新进举人哗然。 连主席座上的林哲,他蹙的眉都快拧成一道死结。但在祁承平面露欣赏的表情下,他忍了又忍,才吞下脱口而出的斥责。 他当初怎么会想着把李左右列为第三的?明明文章上看毫无问题!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所谓的霸道,是仗恃朝廷实力的强大,假借仁义的各义,来征服天下,非人心所向。对待蛮夷之国更应该施加善行,彰显我渭朝作为上国的圣明,无需花一兵一卒尽收入囊中,使其心悦诚服方为正道。李经魁所言过于荒谬!”夏尚忠愤愤驳道。 主席上,林哲点头认同。 李左右不以为然,用嘲讽的语气说道:“蛮夷、蛮夷,粗俗不堪,岂是那般容易任你教化?” “长期安定之人容易骄逸,骄逸之人才难以教化;而如今之蛮夷也并非铁桶,同样久经战乱之苦,渴望和平,则才容易治理。就像饥饿的人什么食物都觉得可口,什么水都觉得好喝一样。”夏尚忠正义凛然。 李左右又说道:“贤明的人为政百年,才能祛除百姓愚昧无知之风。更何况是蛮夷,怎么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短时间内达到?” 对于他的反驳,夏尚忠胸有成竹地回答道:“百年而治者只是平庸之主,非圣哲之君。若明君施政,上下同心,四方响应,相信并不太难,十年成功尤嫌太晚!”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人心日渐浇薄诡诈,故秦专以严刑峻法治国,这是想教化而不能,又岂是能教化而不想?对于蛮夷该用重典!” 习春秋经者,善辞令,口才多了得。 对于他近乎嘲讽的语气,夏尚忠毫不示弱,坦然回答道:“三王五帝时期,有众多部落,可圣人照样能够教化。由此一切都取决于人君的努力,如果行为帝道,并亲自实行王道就能成就帝王大业。若说后世之人浇薄诡诈,那么到了今日,百姓应悉数变为鬼魅,人君又如何教化治理?” 两者僵持不下,各执一词。唇枪舌战,让围观众人看得是热血沸腾,跌宕起伏。电光火石间,是无法言尽的立场。 在众人以为按常,李左右要继续反驳夏尚忠的言论,他却调转矛头,指向他真正要挑战的人。 “我与夏亚元说如此之多,还不知沈解元有何指教?” 对啊,一开始的主人公怎么能不出声呢! 看热闹正津津有味的沈弈见众人目光投向自己,深知这一次逃不过,他也不推脱。缓缓起身,驻足在东侧。 三人形成一个闭环的三角。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神情拘谨,眉宇间泛着待人接物的郑重之色,不动声色的俊美脸庞上,永远挂着一副恭谨谦逊的微笑。 巡抚祁承平与三位主考官同样好奇的他的回答,和众新进举子屏息凝视,等待他的言论。 夏尚忠强调要教化蛮夷,显而易见走的是“王道仁政”的路线。而李左右则强调对他们斩草除根,用严刑峻法,走的是“霸道治国”的路线。 刚刚趁两人在台前你争我往,无暇顾及他的空闲,沈弈乘机想好对策,就等此时。当然如果没有,更好。 他说:“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即便是夏、商、周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 与他们不同,沈弈言的是王霸并用,义利双行。 初听时,众人还颇有讶异,本以为林帝师的弟子当为王道。可如今局面,霸道王道皆有出色之言,难以出挑。 另辟蹊径,合两者未尝不可,还有点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意思。 君子能够恪守中庸之道,是因为他们是君子,拥有君子之德,能够克己复礼,行仁行义,同时,他们能够做到“时中”。 在不断变化的客观世界中,具体、灵活地给予事物对应的认识,但是至始至终又能够恪守不偏不倚之道,做事无所偏废,不致极端,即“随时以处中。”* 作为解元,沈弈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也让众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沈解元此言差意!” 众人听沈弈之言如痴如醉时,李左右开口强硬打断,“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我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三代而后都基于利欲。” 这家伙怕是疯了...沈弈暗想:居然为了反驳自己,连他自己本来的言论都要推倒了。 李左右认为理欲是对立不容并存的,而沈弈认为义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 他指出即便是在三代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说:“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而三代之前无利欲的说法,是孔子美化过的,不是历史事实。 最后这句,沈弈没有说出口,他清楚在渭朝这种言论,还太过惊世骇俗了。* 因为刚才的失态,李左右没有就这这个话头往下说,他清咳一声,掰回到之前的重心,道:“那依沈解元所说,当下边境之患该如何解决?” 知道他认怂,沈弈没有步步紧逼,微微颔首:“先以霸道降伏,再用王道驯服。” “如何做?”夏尚忠好奇地问。 “亡其国,先亡其史。蛮夷没有历史,直接大军开路,伏其族。接着打散他们,派遣至中原贫穷之地耕种,与当地通婚,生子嗣。并教与他们识字,习中原之礼。年复一年,蛮夷可能还记得自己是蛮夷,可他们后代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渭人劳作。” 台上,声乐俱止,见沈弈通身正气,说出的话细思起来,却是那般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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