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蜂蜜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一些。 秦世卿没料到乔欢会跟他岔出这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更没料到乔欢会对他生出这样的情意。 她说,“一直”爱慕于他。 莫非,来到秦家,并非意在学艺,而是…… 但她还小啊,比他小六岁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情窦初开,懵懂青涩。 上元夜她救他于死神之手,在水下的相拥,无异于同行吊桥,因恐惧而剧烈的心跳,极易被误解为男女间的心动。 她万一是误把心悸当心动,日后追悔莫及该如何是好。 但他若是就这么问出来,是否会令她伤心?她万一误会了他,以为他是在婉拒,那他要再如何挽回? 罢了,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月光下的女孩儿肤色越发晶莹白润,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脖颈纤长。或许是天热的缘故,衣领的盘扣解开了两颗,凸起的锁骨若隐若现,却比那袒。胸。露。乳的女妓格外勾人。 再往下……秦世卿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慌忙移开,去看窗外摇曳的树影。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到梦中所见所闻,那柔软的唇瓣,那勾在他颈侧的藕臂,那睡眼惺忪的娇憨芙蓉面、那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团火,自小腹一路灼烧上去。幸而脸上的红斑尚未全消,否则今夜月光皎洁,必叫乔欢看出些异样来。 他稍稍前倾了下身子,掩盖住身体的变化。 梦中无端生出的这些绮念,叫他羞愧难当。纵然这不是真的,但乔欢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仍觉得无地自容。 这是对她的亵渎。 秦世卿克制着、压抑着,动作极小地吐纳数次,才稍稍降下心头的躁火。 秦世卿明白,自己对乔欢,并非全然无意。但偏偏有个极凶的宿命横在那里。 他的姻缘签,是下下签。 他若成婚,夫妇二人,不得善终。 宿命之说,他并不深信。但是,他不敢让乔欢以身试险,拿命陪他与天作赌。 还是要问过净空道长再做回答才是。 “家主,你……”他沉默的有些久了,乔欢忍不住道,“你要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你可以慢慢想,嗯……也别太慢……三日吧,三日后你告诉我。” 竟然还有时限。 三日……有些短。 见秦世卿不言语,连个点头摇头的动作也没有,别是太过照顾她的心情而不敢言? 毕竟拒绝人的话,总不知如何说出口。 一颗心往下坠了坠,但乔欢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宽解他:“七日?七日应该够了吧……家主你别有顾虑,实话实说就好,我承受能力强着呢,不用担心我心碎到想不开去寻死觅活。” 七日也不够。 秦世卿的目光移回女孩儿的脸上,方桌不大,两人隔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底的一切。 有紧张。有忐忑。却没有半点虚假的哄骗。面对他的探究,乔欢的目光毫不躲闪。 秦世卿信了。秦世琛的纠缠都不能令她放在心上,这样豁达的心性,面对他的拒绝,大概也只会伤心一夜,第二日便能将他抛到脑后,快快乐乐地另觅良人。 另觅良人…… “半月吧。”心口的钝痛让他脱口而出,“半月后,告诉你我的心意。” 乔欢的嘴巴微张。 他没拒绝? 还拖后了日期? 瞧明白自己的心需要这么久?他的心难道不归他管吗?还是说,他在权衡什么? 都说大族联姻格外看重“利益”二字,她若不能找个心上人嫁了,再过几年,父王定然在朝中权臣里给她选个驸马,到时候不嫁也得嫁。 按照秦家的地位,若再想攀的高些……秦世卿莫不是抱了娶官小姐的心思?邓洛书吗? 一家之主,为着家族的未来,婚姻一事,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就像她,身为公主,如若父王现在传信叫她回去和亲,为着大魏西迟的关系,她也得捏着鼻子嫁给大魏的老皇帝。 嗯,半个月就半个月吧。慎重点,不错。免得将来后悔。 短短半刻钟的功夫,惊讶、疑惑、纠结、释然……各种表情轮番上演,秦世卿就怕乔欢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劝他缩短时限,忙开口转移了话题: “清澜斋的内鬼,是云儿。玉奴查到,不知何时,她与县令家的冯六郎缠到了一块。二弟与冯六郎的事,多亏有邓家从中斡旋,秦家才得以脱身。但我始终未让二弟前去赔罪,冯六郎心生不满,云儿这才擅作主张投毒。但她近不了二弟的身,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幸亏她还念主仆情谊,不曾想过害命,只是想叫我吃些苦头罢了。” 这话题转的太生硬,秦世卿脸颊微微发热,习惯性地去捞杯子,想喝口茶缓解一下尴尬,没想到却捞了个空,乔欢仿佛并没有以茶待客的习惯。 他只好更加尴尬地蜷起手指,也不好意思原路收回,只能握拳抵在唇边,假假地咳了几声。 应该能把这个突兀的动作圆回去了吧? 乔欢却注意到了他的咳嗽,“诶,家主你要喝水吗?” 秦世卿差点咬了舌头,僵硬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个洞,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他究竟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为着那几朵山茶花,亲自过来道谢? 唔,这么一想,正事好像还没办。 乔欢提了一只茶壶过来,“没有茶,家主凑合着喝些水吧。家主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云儿留的遗言吗?” 秦世卿:“嗯,到底良心未泯,投湖前把所做的恶事都交代下了。” “但有些太清楚了。”乔欢隐隐觉得不对,“清楚到,好像是为了给谁脱罪,或者说……顶罪?” 一个丫鬟如何弄得到双环毒。 若说是在给谁脱罪,那这个幕后主使者,极有可能是冯六郎。 但若说是在给谁顶罪,真相便湮没在一团迷雾中,敌在暗我在明,这清澜斋中的人,随时都有再次陷入危险的可能。 “欢娘子说的不无道理。” 秦世卿边说边抬手,扶正了倾斜的茶壶。乔欢想事想的出神,还差一点,水就要漫出茶盏了。 “且走且看吧。行事不端,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也只能这样了。”乔欢端起茶盏,余光扫过秦世卿下颌上的一块硬痂。 好像是她弄的? 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次长记性了,提醒道:“家主,小心烫。” “多谢。”秦世卿笑着接过。 一只小小的飞虫路过睫毛,有点痒,乔欢抬手揉了一下,端着茶盏的手不小心一抖,下一刻,秦世卿的衣袍就湿了大片。 水瞬间只剩半盏。 “嘶——咦?” 乔欢眯了眯眼。 茶盏还在抖,她还未撤离的手也在跟着抖。 地动了? 乔欢凑近了看,白瓷盏沿搭有修长的指骨,因为用力,皮肉紧绷,手也因此抖得格外厉害。 “家主,你……” 秦世卿放下茶盏,“醒来后便这样了。张大夫说许是双环毒的遗症,日后针灸调理,或许能有所好转。” “遗症?” 怎么没听郑希说过? 乔欢一阵心惊,面露急色,“那可还有其他遗症?会疼吗?家主你不要不开心啊!” 闻言,秦世卿觉得,像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心一下,破开一点小洞,吹入了夏日和暖的风。 从发觉到现在,问他疼不疼的,关心他会不会因此而不开心的,乔欢是第一人。 其他人,包括他的阿爷,关心的,都是他是否还能亲自制灯,是否能如期制好宫中阮贵妃娘娘的贺寿灯,别耽误了佳期,使官家震怒,给秦家带来灾祸。 自从阿娘离世后,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 他不欲令乔欢担忧,瞒下短时间内无法制灯的真相,故作轻松道:“不疼的,也无其他遗症,只是之后受些罪,按时扎扎针罢了。” 话音刚落,玉奴匆匆跑来,连屋门也没有进,站在窗外便道:“家主,老太爷和老夫人请您和欢娘子去醪花厅一趟,有急事相商。” 醪花厅里,人凑的挺齐。除了秦世琛,基本都在了。 秦老太爷和秦老夫人迎门而坐,邓洛书立在一侧,阿绵和阿福一左一右跪着,间隔出死生不复相见的距离。 一进门,秦老夫人开门见山,指着阿绵就开骂:“家主,方才这个小贱蹄子都招了。藏了木板,令欢娘子误入后山的,是她。在凝霜堂散播谣言,先后两次诬陷欢娘子清白的,也是她!这次是阿娘有眼无珠,着了这个小贱蹄子的道。还望家主看在阿娘也是一心为着秦家的份上,莫再计较了。” 说完,她掩着帕子咳了一声,秦远道立刻醒了过来,“对对,卿儿,你阿娘她也是被这这这个叫阿绵的忽悠了。都怪这小蹄子忒精,和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指了指阿福,“和她,闲着没事躲在园子里说话,说什么她觉得欢娘子对你有意?你阿娘也是怕你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勾了去,这才着了道,谁知道这小贱蹄子说话一套一套,面上扮柔弱,心里却比谁都歹毒,这是想借你阿娘的手,把欢娘子踢出秦家嘞!依阿爷看啊,她自个儿,还指不定对你存了什么龌龊心思。” 邓洛书递给秦世卿一张发黄的草纸,“表哥,这是清澜斋婢女罗儿的证词,她可作证,昨晚,阿绵去过清澜斋,还在欢娘子的窗外逗留了片刻。” 乔欢想起泠石说的那个黑衣人,而且昨夜,泠石走后没多久,阿绵和阿福就到了。 难怪晓得玉佩和银钱的事。 邓洛书继续道:“至于后山一事,欢娘子当时走的路线,并非日前划定好的。二表哥那日想与欢娘子单独相处,就让领路的小厮走了另一条道。木板的失踪,绝无可能是有人提前动手。那么,当日有机会接触到木板的,便只有欢娘子、阿绵、阿福和领路的小厮。” “欢娘子自然不可能自害,小厮受托于二表哥,也可排除嫌疑。剩下的,也就是这两位了。而当日阿绵恰好崴了脚,当时欢娘子、阿福与小厮正说着话,无人留意她做了什么,想来就是这时动的手脚,把标着止步的木板,扔入了草丛。” “事后阿绵又故意令周先生发现那块木板,想来那时她便想以此事将欢娘子赶出秦家,谁知后来家主出事,计谋没能得逞,这才借流言一事,陷害洛书与欢娘子。看来,在她要除去的人名单里,洛书也在列啊……” 后怕似的,邓洛书捏着帕子抹了把泪,嘤嘤啜泣起来,老夫人也跟着情动,安抚着安抚着,也跟着抱头哭了起来。 醪花厅哭声一片。 秦老太爷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 阿绵扑到乔欢脚下,“欢姐姐,我错了,求你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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