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抱真回头看了看案上的锦盒,垂手揭开了盖子,红缎围拱着一尊好大的赤金释迦牟尼佛像,单看手笔,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 辜祈年是生意人,懂得送礼就要送到极致的道理,只要下足本钱,铁板也能撬出口子。然而这件事委实难办,冯抱真看着这尊金佛,仍是犹豫不决,这时从堂后走出个女郎来,轻声道:“大人,就帮帮辜家父女吧。” 冯抱真抬眼看她,女郎艳丽的脸上流露出哀色,“只有身在梨园的人,才知道那地方的日子有多难熬。我每日想的都是离开那里,可惜没有辜翁那样的好父亲,能替我着力斡旋。” 冯抱真叹了口气,“我知道辜娘子同你有些交情,但这件事棘手得很……” 女郎眨动眼眸,上前搂住了他的臂膀,“大人能救我,定也有办法助他们父女一臂之力。退出梨园有很多法子,王侯将相看上后讨要出去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得了重病,需要移到外面静养。前一种法子行不通,咱们就用第二种,只要大人点头,这件事不难办成的,对么?” 冯抱真无奈地望着她,“你倒是应了名字,善质,果真心善至极了。” 刘善质捺着唇角一笑,“多种些善因,将来会得善果。我得遇大人,不就是累世积下的功德吗。” 冯抱真到底还是被她说动了,思忖良久道:“这事冒险,但若是上头不核查,倒也可以一试。” 刘善质道:“宫中采女骤然多起来,想必陛下也没那闲心留意她。大人尽早安排起来吧,就算不成,至少对辜家家主有了交代,也没有辜负裴将军的信任。” 所以枕头风是真有用,即便冯抱真清正,面对身边人的哀求,最后也还是松了口。 主意定下了,第二天命人给辜祈年传话,说办成需要时间,请辜翁耐下性子稍作等待。刘善质则回到枕上溪找苏月,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一通叮嘱,让她看准时机装病。 苏月听了她的话,一把抱住了她,“刘娘子,多谢你替我周全,我日后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刘善质红着脸拍了拍她的脊背,“你我之间,不说这个。若是能离开这里,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不过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装病的技艺,是否如你的琴技一样高超。” 这个苏月信心十足,拍着胸口道:“我能行。小时候不想上家学,装病骗我阿娘,一骗一个准,我阿娘从来不曾怀疑我。” 刘善质说那就好,“寻个妥善的由头,到时候内宰和梨园使都会来查看,就算有心帮你蒙混,你也得装得像样才行。” 苏月心里有主张,这场病不能悄悄得,务求顺理成章。于是她开始等待下雨,端午过后雨水显见地多起来,恰逢一日雷声大作,她等待的好时机终于到了。从大乐场赶回直房的时候,有意比别人慢了半炷香,毫无疑外被淋成了落汤鸡。 颜在逢人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辜娘子有多狼狈,有多可笑。然后在所有人的笑声里,苏月一病不起,病得连郎中来看都连连摇头,吩咐内宰准备后事吧。
第29章 内宰叹息不已, “好不容易出了个拔尖的乐师,没想到天命不永。” 颜在哭天抢地,蹲在苏月的床前大放悲声:“苏月啊, 你还这么年轻, 怎么就病成这副模样了。大家瞧, 她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这几日高烧不退, 就算是个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来势汹汹的病症啊。” 围观的乐工们看着床上的人, 都很为她伤心,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眼下天气热,给她盖三床被子, 恐怕对病情不利。” 颜在顿时语窒, 支吾道:“不盖这么多层, 她又喊冷。”边说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不尽力捂着, 哪能让她面红耳赤,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梨园使和内宰商议:“病成这样, 病气会扩散么?内敬坊这么多人, 要是不加扼制, 恐怕酿成大祸。” 内宰说:“挪出去吧,天热,料是时疫。” 颜在点头不迭, 垂袖不动声色替她擦了汗,一面道:“她忽冷忽热, 别不是疟疾。我们平时交情深,倒也不怕她过了病气给我,可枕上溪的人都是要承接大宴的,倘或全军覆没,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一听是疟疾,众人吓得都退到了门外。颜在一见她们这模样,顿时又干嚎起来,“苏月啊,不是大家不想留你,实在是留不住。为了大家的安危,你就依着内宰的意思,上外面养病去吧。只要善加调理,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再入梨园,续上我们姐妹的缘分……哎哟,我的屋子就剩我一个了,往后我孤单了,找谁去说心里话呀。” 她声泪俱下,被窝里的苏月汗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装病装得好,却没想到颜在才是唱作俱佳的好手。她成功把所有人都吓出去了,也给梨园使和内宰创造了有利条件。 但总有人对一切存疑,小声对园内宰道:“前几日她父亲才来看过她,怎么说病忽然就病了,这事过于巧合了吧!” “想是见了家人最后一面,未了的心愿了结了……”内宰喃喃说,忽然回过神来,把眼一横道,“病得都不成人样了,难道还有假?你是觉得我眼瞎,还是顾使眼瞎?一日日的,疑心你疑心他,琴技磨练了没有,可做到一个音都不差?” 这下没人敢多嘴了,忙福福身,回自己的直房去了。 内宰隔着窗户往里面传话,“朱娘子,替她收拾收拾,回头医局会派杂役进来抬人的。” 颜在扬声应了声是,阖上窗,又关上了门。 回身来拽苏月,她欢天喜地道:“成了!成了!” 装死的苏月这才掀开被子,掖着满头大汗喘气,“他们要是再不走,我就要中暑了。” 颜在替她擦汗,笑着说:“只要能出去,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快知足吧,忍过了今日,就能逃出生天了。” 苏月抻了抻自己的衣裳,“我身上起红疹了,想是捂出痱子来了,痒得很。” 颜在便去绞凉手巾来给她擦拭,一面给她扇风,问她好些了没有。 苏月看着她,很觉得舍不得,“我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实在有些不仗义。” 颜在勉强笑了笑,“如今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你有好阿爹,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好机缘,放心吧,我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到时候去升平街找你,再去十泉里大吃大喝一番。” 颜在很懂得安慰人,说的话暖人心肝。苏月想了想,把积攒的赏赐和首饰全搬到她面前,“这些我都给你留下,日后兴许能派上用场。” 颜在说不必,“你在外也有用度。” 苏月含笑说:“我家是开质库的,还能短了钱财吗。我出去就有钱了,又有阿爹护着,用不着这些。你不同,要想办事就得有花销,能多一文是一文。” 颜在便不再推辞了,把匣子揽了过来,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日后我找个有出息的郎子,再还你这份情。” 苏月握了握她的手说好,复转身收拾包袱,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裳都是内敬坊分发的,唯一要带走的,就是阿娘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可是随意一瞥,又发现了另一件,赤黑油亮的皮毛,一下让她想起了皇帝那张脸。 本想留给颜在的,但细想了想,御赐的东西转赠,对她对自己都不好,只得叠起来,一同包进了包袱里。 好了,接下来只等医局派人来抬她了,她环视了一圈,就当最后的告别吧,然后无牵无挂地躺回了床上。 不多会儿医局的杂役来了,把她搬上了担架,颜在想得很周到,拿一条薄衾给她兜头盖住,一面说着:“病成这样,见不得风,小心为上。” 虽然要忍着炎热,但一想起阿爹在外面等着自己,苏月就觉得欢喜。且龙光门外就是护城河,穿过长桥到达对岸,仅仅一百余丈而已,出去了,就是另一段人生。 耐住性子,笔直地躺着,杂役抬着她在巷道里穿行,因为有梨园使的手令,一路上并没有人拦截,也没有人要求检验她的病容。也许是因为抵达龙光门了,杂役抬行的速度慢了几分,渐渐停住了步子,苏月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本以为会有问询,让杂役出示手令,然而并没有。她被盖着脸不能扭头看,只觉担架微微颠簸了下,似乎是被接了手。她心下便揣测,难道医局到了,要送进疫所了吗? 正迟疑,担架又如常行动起来,但这回走了很久,总也走不到头。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别不是被运到了别处,让人给转卖了吧! 可惜还是不能动,怕露了馅儿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总算停下了,她也被人从担架搬到了床上,心里不禁雀跃,就要见到阿爹了,就要回姑苏和家人团聚了。这半年的离奇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还是要向命运心存感激啊,毕竟这是生活的淬炼,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多年后回想起来,也算是个不俗的谈资。 正当她大度地与苦难和解的时候,恍惚听见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那声音说:“辜娘子寒热发得厉害,怕冷。来人,搬五床被子给她盖上,再取汤婆来,塞进她被窝里。” 如果人能随意选择生死,她情愿这刻就死了,因为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命竟然能苦成这样。 什么该死的感激,她要全数收回了,想骂天骂地,这权家大郎是她命里的克星,在她即将得见天光的时候,他又把太阳给盖上了! 如今他还要坑死她,给她加被子,往她被窝里塞汤婆。不就是被拒绝过一次吗,到底要怎么报复才肯罢休? 而看戏的人,还在等她自己露马脚。被褥送来了,汤婆也就绪了,内侍手里捧着,在榻前一字排开,皇帝又追加了一句,“小娘子,你还不醒,朕就要命人伺候你了。”边说边揭开了盖住她脸的薄衾,不无遗憾道,“脸色这么难看,看来真的病入膏肓了。” 苏月暗里咒骂了他千万遍,自己不知倒了什么霉,这辈子才和此人有了交集。 希望就在眼前,忽然被打碎了,谁能知道有多令人崩溃。她已经生无可恋了,绝望地想不管了,爱谁谁吧。 皇帝耐心等了会儿,见她没有“苏醒”的打算,慢悠悠问:“令尊也在上都吧?” 只这一句,榻上的人不得不死而复生,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气若游丝道:“我阿爹是来游玩的,明日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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