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块银子,她悄悄塞进符采手里,“我领命搬出去,没办法照应苏意了,还要偏劳阿姐,替我看顾她。” 符采推辞不迭,“原本就住一间屋子,谈不上偏劳。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了,难道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就不办事了吗?” 她实在不肯收,苏月便再三向她道谢,十二万分领她这个情。 待再回身的时候,又好言宽慰苏意,“只是不在一个院儿里住,平时还能见面的。” 苏意负气坐在床上,扭过头不听她的。苏月看了她半晌,到底横下心,转身出去了。 宜春院在西隔城左翼,临近方诸门的地方,从小和春过去,得走上一程子。 苏月刚来内敬坊,没有四处走动过,路径也不熟,内宰派了个傅姆引导她,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穿夹道过小巷,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院外。 “娘子,前面就是宜春院,回头有掌乐给你安排下处……”傅姆正交代,忽然顿住了,话没说完就低头后退了两步。 苏月有些纳罕,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过去,见院门里站着个身穿公服的人,年岁大约二十七八,剑眉薄唇,微微眯着眼,颇有春风化雨的气韵。她想起来了,是头一天入德猷门,拜见过的太常寺少卿。 抬手一摆,傅姆很快退下了,少卿方才冲她一笑,“小娘子有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还是调入宜春院更相宜。先前我代寺卿检点太乐署,恰巧路过这里,远远看见小娘子过来,便停下步子,同你打个招呼。”
第06章 一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忽然向你表亲近,这对孤身在外的女郎来说不是好事。 苏月生就一副机敏的性子,符采的话也谨记在心上,因此面对这位少卿时心存戒备,谨慎地俯身朝他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对面的人仰起了唇,“不必客气,我姓白,白溪石,女郎唤我白少卿就是了。其实大乐堂里练曲,官署中的官员常会在镜台上观望,我曾留意过辜娘子,也知道凭你的 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因此知会内宰,找机会向太乐令举荐你,把你从搊弹家里调了出来。” 苏月这才明白过来,“蒙少卿提携,卑下谢过了。” 白溪石颔首,“辜娘子是可造之材,正因为你可堪重用,才让人有施为的余地。娘子不必谢我,该庆幸自己弹得一手好琵琶,让你在乐工中鹤立鸡群。” 其实苏月不太擅长交际,尤其是和陌生的男子,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和苏意有了分歧之后,她确实想过要走自己该走的路,但对于是否立刻调入宜春院,没有太多的执念。早前留在银台院,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记得阿爹的话,说会来上都接她。相较于受人瞩目的前头人,埋没在搊弹家里更容易抽身。 然而局势一直在变化,她想家,也患得患失,不敢确定家里人是否真的能把她接出去。如果不能,她要不要为自己挣一挣?她是不服输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试试往上攀登吧。前头人能见到搊弹家见不到的人,有了人脉,机会便也相应增多了。 所以还是得感谢这位少卿,无事献殷勤要提防,口头上的客套话也不能少。 苏月道:“我出身微寒,家里人请乐师教授声乐,不过是为去一去身上的庸常罢了。宜春院里都是技艺高超的乐官,凭我的本事,不知能不能立足。万一令少卿失望,那我怕是要羞愧欲死了,实在对不起少卿的栽培。” 白溪石倒是一副笃定的样子,“我这双眼睛,看人从不会出错。只要小娘子尽力而为,必定能在前头人中脱颖而出,前途不可限量。” 苏月抿唇笑了笑,“多谢少卿,卑下一定不负少卿期望。” 白溪石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那双眼睛也如流水一样,流淌过她的面庞。眼梢瞥见见院内的掌乐来接人了,回身吩咐:“替女郎找个清静的住处。院内吵嚷,恐怕静不下心来,除夕大筵就在眼前,别耽误了登台的安排。” 掌乐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太常寺少卿是梨园使的顶头上司,这么大的官职压下来,岂能含糊对待。 “少卿放心,卑职省得。”掌乐朝苏月比手,“辜娘子,请随我来吧。” 苏月复向白溪石行了礼,这才跟着掌乐进了宜春院。 梨园里等级划分严明,住处自然也要与身份相匹配。早前一直听说宜春院,她以为同在西隔城里,应当和银台院差不多,但当进了院内,才知道两者有天壤之别。 宜春院的房舍,大概是最趋近于宫内殿阁的建筑,廊庑上有墁砖铺地,檐下横梁密密匝匝布满金绿彩绘。偶尔有前头人经过,一身锦衣,回眸缱绻,原来宜春院和银台院是两个世界,难怪内敬坊的乐工们,把成为前头人当成了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掌乐在前引路,回头看了她一眼,“辜娘子和白少卿,以前就认得?” 苏月摇了摇头,“我刚来上都,只在入园的那天见过少卿。” 掌乐“哦”了声,“少卿特意关照,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说着含糊一笑,绕过太乐碑亭,往前面的小院子指了指,“那里清静些,直房比别处少。每间三个人,住的大多是宜春院里拔尖的乐官。对了,你们姑苏刚入选的那位女郎,也在这个院里。同乡离得近了,也好互相照顾,辜娘子看这里好不好?” 苏月仰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小匾,上头写着“枕上溪”三个字。有个地方容身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挑拣吗,便朝掌乐伏了伏身,“很好,多谢掌乐。” 掌乐这才悠着步子领她进月洞门,“你那同乡,屋里正好有空位。”说罢喊起来,“春潮!春潮!出来接人!”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松着半边鬓发的人探出脑袋,连面孔也看不清,只管朝苏月招手,“来,进来。” 苏月向掌乐道了谢,跟着迈进屋子,进门就看见那位同乡提着吊子,站在铜盆边上。 苏月隐约记得她的名字,叫朱颜在,个头不高,长得白净温柔。她一见到苏月就满脸欣喜,“你也来了?这下好了,更热闹了。” 那个叫春潮的,这才拂开遮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一张明艳的脸,笑着说:“失礼得很,我正要洗头,掌乐就把你送来了。” 苏月说不碍的,“我也是临时接了调令,冒冒失失闯进园子。” 颜在让她坐,自己提着铜茶吊给春潮浇头发。春潮的头发厚实,洗起来费工夫,苏月刚要铺排自己的床榻,就听见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递给我。” 苏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递过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层沫子,边搓边道:“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连洗头都得挑夜里……小娘子怎么称呼?和颜在是同乡?” 苏月说是,“我也是姑苏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苏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时候,看见颜在努力举着铜茶吊,举得两手直哆嗦。 颜在是细胳膊细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长相,凌空悬着的时候久了,有些坚持不住。 她见状,把边上的小杌子搬过来,示意颜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兴。新人刚来,总得想办法笼络老人儿。人家正在讨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颜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说实话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来喝去使唤,只好吃哑巴亏。当初一同来上都的人里,只有自己一个进了宜春院,其中孤单可想而知。现在终于来了个同乡,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颜在很欢喜,连自己的妆匣都要和苏月的放在一起,且热络地招呼她,有什么要用的,尽管自取。 苏月含笑应了,但绝不当真去碰人家的东西。第二天收拾停当进大乐堂,太乐丞照着上面的吩咐,从前头人中挑选出五个,另辟出乐室让她们排演《白纻曲》。受命前来引导她们的,也是擅长江南曲调的乐师。 苏月和颜在是新来的,略费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经掌握要领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乐师盯得不紧了,常是练半日歇半日,捧着热茶感慨:“教习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头几日在银台院,显些要了我的命,怎么教都教不会。看看,我鬓边新长了几根白发,都是被她们给气的。” 这些来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温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乐师这么说,她们也只是笑笑,“谁都有刚入门的时候,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预备登台前虽然需要苦练,但比起在银台院的时候,已经轻松得多了,不必从早到晚抱着乐器不放手。五个人得了闲,就在廊子上坐着攀谈。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几位,说起家乡总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长的,名叫梅引的乐官唏嘘:“我离家整整五年,连做梦,都梦不见家乡的样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怅,再过几年,新人也会变成她们今天的模样。 苏月和颜在还能向她们描绘江南的变化,其实战乱过后,到处一片狼藉。若说好,只有远山远水还在记忆里,却也因近处的残垣断壁,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了。 说话间,不防门外忽然进来一位女郎,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波袅袅,很有亦嗔亦怨的风味。 进门便问苏月,“你就是新来的姑苏乐工?” 苏月站起身说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傲慢,随口问她:“你与白少卿相熟吗?听说你是他从银台院抽调出来的,昨晚他还亲自在院门上等候你,有这回事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向苏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辩解道:“我和白少卿并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携。”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后也不必太相熟,免得过于亲近,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人家发完话,不等她应承就转身出去了,同坐的云罗告诉苏月:“她叫刘善质,是宜春院最红的前头人,技艺实在是高超,对白少卿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兴,上赶着来兴师问罪。” 苏月了然了,“那往后要提防些,别惹她恼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恼火,”一旁的楚容压声说,“不过离白少卿远些是对的。他年轻,长得又俊,常在梨园内走动,和宜春院好几个前头人都有纠葛。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没人说起了,近来又同刘善质打得火热。好些人劝善质,让她不要受人蒙骗,她却总觉得自己和以前那些乐工不一样,白少卿是真心喜欢她的。” 自视甚高的人一头扎进感情里,总是莫名自信,自以为独一无二。苦口婆心规劝没有用,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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