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晌郊社还有一些特定的活动,除了送帝神,并不需要皇帝亲自到场,因此也有了闲暇,能和苏月说上话。 那个没有请示下,擅作主张的人,这回还算有觉悟,见了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没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认错了。 “陛下若想罚我,那就罚吧。”她认命地说,“我知道御前有一套章程,自说自话更换了女官的袍服,跟着乐工们登台奏乐,实在是藐视天威,自寻死路。” 认罪态度很诚恳,皇帝本来没打算责怪她,但见她悔恨不已,当然也得捧捧场。 “所以你这样的人,真不适合成为御前女官。太后同朕说过她的主张,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你难堪重任。”他边说,边嫌弃地打量她,“一登台,眼角的褶子里全是笑,整天弹琵琶,有那么让你高兴吗?” 这人真是一时不戳她肺管子都难受。苏月剜了他一眼,“昨日说我胖,今日又说我眼角有褶子,不必陛下提醒,卑下也知道自己人老珠黄。” 以退为进,让他无路可走,这下他总该无话可说了。 本以为他会辩白一下,毕竟当面说人家坏话,多少会有些尴尬,可谁知他非要剑走偏锋,十分认同她的话,抚膝长叹着:“你与朕年纪都不小了,岁月如梭啊,四年前朕正年轻,你正年少……一眨眼你都十九了。”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笑是什么意思?提醒她和他一样老? 苏月道:“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不知道苏杭如今的风气,有父母疼爱的女郎,大多留到二十才婚嫁。而郎君们则不一样,十五六岁就定亲了,要是一切顺利,三十岁能抱孙子……陛下今年贵庚?我记得比我大八岁?果真岁月不饶人。”说罢也冲他遗憾地笑了笑。 就这么互相伤害,两个人乌眼鸡似的耽耽对视,边上侍立的国用觉得冷风嗖嗖,直往领口里灌。要不是有强大的定力,简直一刻都没法多呆,恨不能立时找个由头避出去。 然而这么闹下去,恐怕要耽误说正事了,国用忙来打圆场,温声道:“小娘子,陛下召您回来,是有要紧话要对您说哩。”一面背过皇帝,冲着苏月挤眉弄眼,“陛下时时都为小娘子着想,小娘子可要静心体会陛下的好处,何不温存些,听听陛下要说什么?” 苏月见国用暗示不断,思忖着难道皇帝转变了性子吗?不过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那人确实用过好几回,这回又要说些什么好话,真是鬼知道。 人么,有好处可贪图,横眉冷眼也立刻能变成巧笑嫣然。 苏月莞尔,轻柔地唤了声陛下,“您有什么要紧话,只管对卑下说吧。太后昨日发了令,让卑下到您跟前来伺候,您若是想升我做一等的女官,卑下也是愿意接受的。” 皇帝一哂,只去考虑女官的品级,却从来没考虑过做内命妇,这女郎的心肠是有些狠。自己这么待她,她要是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他是不相信的。可那层窗户纸,她就是不肯捅破,宁愿这么周旋着,等着他分封后宫,她再借机巴结上谁,另辟蹊径出宫去。 看来这女郎是留不住了…… 皇帝咬了咬牙,从御座后走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说心里话,你愿不愿意留在掖庭,侍奉太后,侍奉朕?” 苏月心道侍奉你个鬼,当初两家门第相当,阿爹还看不上你家呢。如今水涨船高做了皇帝,一会儿让她进梨园,一会儿又让她做女官,仗势欺人,可把他得意坏了。 今日既然诚心诚意要她说心里话,那她就不客气了,遂交扣起十指老实招供:“卑下实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勉强办差是可以的,但要侍奉得好,还需长久的磨砺。” 很好,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不适合伺候人。皇帝问:“侍奉朕,和在梨园做乐师,哪个更让你欢喜?” 这些问题越听越关乎生死啊,苏月心头隐隐蹦跶,抬眼觑了觑他,“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寒声道:“回答朕的问题,想好了回答,事关重大。” 那就不要口是心非了,苏月吸了口气道:“梨园早前脏污,我十分厌弃那里,但后来陛下着力整顿大有成效,如今的梨园,已经是乐工们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卑下在入掖庭之前,也不喜欢整日拨弦,每个头等乐工必须精熟五十首大曲,我才学了四十一首,心里觉得很烦闷,想着进了安福宫也好,每天练字做女红,不用磨炼琴技。但今日一个乐工病了,太乐令让我救急,我抱着琵琶一登台,忽然浑身有劲……所以相较端茶送水,我好像更喜欢弹奏,也喜欢与熟人在一起,不必总担心别人在背后冲我翻白眼,也不用强行同那些贵女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本就是商户女,和名门望族的女郎不一样,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我送到她们中间去。我不愿意巴结她们,她们也看不起我,我每日都不开心,我不喜欢留在那里。” 这番剖白,彻底让皇帝窒住了,他并不知道她的怨气这么深,他只是想为她将来登上后位铺出一条路,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已。 缓缓颔首,他叹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过得不高兴,朕也看出来了。先前见你登台,你的乐声很欢快,朕就知道这掖庭暂且还留不住你。所以朕忽然做了个决定,你猜是什么?” 你猜,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危机重重。 苏月戒备地看着他,“卑下不敢猜。” 皇帝温和地鼓励她,“大胆猜一猜,猜猜又不要钱。” 那她的胃口可就大起来了,吸了口气道:“陛下决定放恩典,让卑下回姑苏了?” 皇帝的眉果然慢慢挑起来,可见她又异想天开了。 算了,实在猜不着,君心难测,这人行事不按常理,天晓得他又会蹦出什么古怪的念头来折腾她。 她不肯猜,皇帝便也不勉强了,负起手得意地说:“朕决定,让你回梨园去。” 苏月吃了一惊,“让我重回梨园,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他淡淡笑了下,“朕虽然有心整顿梨园,但无法洞察那里的一切,只能通过太常寺官员稍作了解。王朝新立,朕的话暂且有用,但天长日久,下有对策,难保梨园不会再次被人把控,变回权贵玩乐的淫窝。你不是厌恶梨园的黑暗吗,你可想重新营造它,与乐府携手,创造更多的名曲流传于世,让它在大梁大放光彩,让它成为天下乐人都向往的圣地?” 忽来的壮志凌云,让苏月有些傻眼,但见他眉宇间有坚定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是在打趣,忙怔怔点了点头。 高大的身形复又踱开了,他在帐前菱形的光带边缘徘徊,缓声道:“朕想做个明君,但政务繁杂,太多地方无法顾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梨园对朕来说太过渺小,如果没有你,朕可能永远不会去留心它,那些梨园子弟会永生永世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弹不动弦,直到死。蒙在鼓里的时候可以不闻不问,知道了内情,就不能置若罔闻,但朕抽不出空,无暇顾及,而你关心乐工的安危,关心梨园日后是长成一棵树,还是枯成一堆烂草,那么你就有责任去看顾它,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这番话说完,苏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天天跟她耍心眼,使绊子的人吗?今日之前的他,是靠拳头得了天下的权家大郎,被她阿爹嫌弃得连名字都不肯提起的赳赳武夫;今日的他,却是有抱负、有宏愿,雄才大略,慈悲救世的真君王。 她两眼灼灼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感激。 皇帝垂眼凝视她,浓长的眼睫覆盖下来,自有温情的味道,曼声说:“辜苏月,朕把梨园托付给你,从今往后,由你来定夺梨园的荣辱。梨园使这个职务一直悬空,你去吧,去做梨园使,做朕安插在梨园的眼睛。” 这从天而降的幸运,简直砸得苏月晕头转向,她结结巴巴道:“我不单能回梨园,还能做梨园使?可我是女郎,女郎怎么做官,从来没有先例。” 皇帝说:“先例从你这里开。园内宰是女子,典乐、掌乐等都是女子,梨园使为什么不能?梨园的女乐师原本就比男乐师多,让男子来统管这些女郎,难免有诸多隐患。但若是换成你,朕是不担心你会亏待那些乐师的。朕只有一点要求,没事不许总往太乐署跑,那地方全是男子,有什么差遣,让太乐令去承办就是了。” 这点小要求,简直不算要求。 苏月眨巴一下眼睛,只觉眼眶发酸,颤声道:“陛下……真没想到,您是这么圣明的陛下。” 受了夸奖,这人有些小得意,装出一副惆怅的口吻长叹:“朕这回可算是滥用职权了,回去还得和御史台的人据理力争,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那卑下给您捏捏肩,再捶捶腿。”她谄媚地说,“您是卑下的伯乐,您放心吧,我一定把梨园经营好,拿出我十二分的手段来。” 赶紧拉着他坐下,那双小巧的手,隔着衮服在他肩头的金龙上拿捏,隔靴搔痒一般。 皇帝晕陶陶地,但神色依旧庄重,闭上眼道:“你得令尊传承,朕相信你能经营好梨园。不过你的梨园使有权,但没有品阶,底下的那帮人听你派遣,你可以随心吩咐他们。除此之外,朕要告诫你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金刚手段不可或缺,若被人用人情捆住了手脚,将来就不好行事了。” 苏月说是,两手卖力地从他肩头一路捏下来,捏到了小臂上。 “陛下对我委以重任,我竟不知用什么来回报陛下。”她激动地说,“陛下犹如卑下的再生父母……” 皇帝掀了掀眼皮,“朕只想让你感激朕的知遇之恩,不想做你的父母。另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命你承办。” 苏月立刻拔尖了耳朵,“请陛下吩咐。” 他微微偏过头,靠近她耳边道:“新朝方建一年,根基并不稳固,表面上卑躬屈膝的臣属,许多背着朕结党营私,钻谋窃据。梨园子弟平时受邀,前往各个府邸奏演,朕要你吩咐他们收集证据,若有风吹草动便报予朕知道。这大梁天下,不单是朕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是千千万万大梁子民的天下。朕的这点要求,对你来说应当不为难吧?” 苏月说当然,“一点都不为难,陛下就看我们的吧。” 座上的人轻挑了下唇角,复又仰回躺椅里合上了眼,“送过帝神后,朕会召见太常寺官员,让你堂堂正正担任职务,没人敢为难你。你执掌了梨园,往后定会很忙,但要记住一点,朕若召见,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来见朕,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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