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纯黑的燕服,真是从头黑到脚,除了脸和手是白色的,通身没有半点杂色。当然,面色其实也不豫,站在她身后,活像一片巨大的黄梅天。也不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看得她背脊直发凉,忙放下琵琶站起身,朝他行了个礼,“陛下来了?” 皇帝乜了她半晌,发出一声冷哼,“辜娘子如今忙得很,连着好几日都不见踪影,朕只好亲自来看看,你究竟还想不想得起朕。” 苏月这种时候是不怎么在乎面子的,真切道:“自然想得起,每日都要想陛下好几次,不论何时何地。”边说边搬了杌子请他坐,忙着给他面前的杯子斟上了茶。 皇帝还算赏脸,狠狠一撩袍子坐了下来,又狠狠举起杯子呷了一口。 不过她的那句话,到底让黄梅天裂开了一道缝,从缝隙里透出了一线天光,夹带着热辣滚烫的烈阳。虽然他知道,她肯定又在欺君,但就算是假话,听上去也让人通体舒泰。 待要笑,不能笑,皇帝的脸色又沉寂了三分,决定再敲打她一下,“不知感恩的人,朕从来不看好,你今日能坐上梨园使的位置,究竟是谁出了力,你心里可要有数。朕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和御史台那帮人唇枪舌战了半天,才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懂吧?” 苏月点头如捣蒜,“很是懂、很是懂,陛下辛苦了。” “还有太后,朕挨了太后的数落,说朕太过纵容你。本来定准了要让你上御前侍奉的,结果一下子又把你放回了梨园……太后百思不得其解,担心朕要孤独终老……”他调转眼眸瞥了瞥她,“你知道这话,对朕的伤害有多深吗?朕为了成全你的志向,经受了朝臣的反对,太后的责骂,这份忍辱负重,若不说,恐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苏月低垂着脑袋说:“我知道啊,我今日遇见裴将军了,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让我对陛下肃然起敬,感激涕零。” 这下皇帝的唇抿得愈发紧了,他知道她见过裴忌,还说了好几句话。本以为她会有些心虚,不敢提及,不曾想她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 他的沉默,让苏月有些不安,讪讪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怎么不说话?” 皇帝道:“你想让朕说什么?朕的辛苦,你得通过裴将军之口才得知,让朕深感失望。” 苏月揉捏着衣角道:“也不是非得通过裴将军之口,是恰好说起……” “朕是你们恰好提及的谈资?”他抬起了眉,“可笑!” 这就是个浑身长刺的刺猬,怎么翻滚都能扎你一下。亏她先前还觉得他惊为天人,如今看来,和白溪石的讨厌程度不相上下。 “陛下,您有点不讲理。”她壮着胆子说,“不提您,您怨我忘恩负义,提起您,您又觉得我拿您当谈资,那您要我怎么办?” 皇帝语窒了,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入职有两日了,为何不进来向朕回禀近况,还要朕特地赶来责问你?” 反正就是计划又一次失败了,本想晾着她,没想到自己最后竟被她晾了。原先想好的七日不见,他忍到第四日,忍无可忍,还是决定纡尊降贵,来找她的不痛快。 苏月有自己的一番说辞,“正是因为刚就职,忙得脱不开身,且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不好意思进宫面圣。以前的梨园使,难道也是两日一回禀吗?我以为没有大事,不必劳烦陛下……” 皇帝说:“简直混账,你和以前的梨园使一样吗?你是朕亲自任命的,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不知道吗?” 又被寄予厚望了,以前他对裴将军也寄予厚望,那么九去一进一,自己也算和裴将军产生了一点联系。 她抿唇笑起来,她越笑,皇帝越不自在,“你在美什么?朕告诉你,朝中的职务你只能做到梨园使,再没有升迁的机会了,明白吗?” 苏月点头不迭,“明白、明白。卑下只要能够把梨园翻天覆地整改一番,就已经很高兴了。”语毕偏头打量他,好奇地问,“陛下,您穿着夜行衣来找我,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 他脸上又挂不住了,“朕怎么会翻墙,朕开辟了专门的通道,用以避人耳目。朕同你说,你做了梨园使,梨园乐工有千把人,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让你措手不及,无法应对。这时这条通道便有了用武之地,你可以长驱直入找到朕,随时求助于朕,让朕为你解决难题,可是很方便?” 他说到最后很有些骄傲,苏月呆呆望着他,说感动是真感动,这人虽然极不讨喜,但他的心意如日月昭昭,半点不掺杂质。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她伤感地说,“上回左翊卫将军逼颜在单独去给她奏曲,我就想进宫求您,可惜隔着两座城,层层通传,来不及。” 他笑了笑,“所以啊,开了这么个通道,你若有事找朕,就不怕耽误时机了。不过要备好铜钱,这个很要紧,千万别忘了。”说着朝外指了指,“你随朕来,朕带你认认路。” 苏月忙掖着两手,跟在他身后出了官舍。 七拐八扭的通道十分隐蔽,拐了不知几个弯,终于到了一扇小门前,皇帝将手里的钥匙交给她,“平时要落锁,不到要用之时,不能开启。” 苏月点点头,捏着钥匙上前开门。门扉一推开,便看见一条笔直的巷道出现在眼前,每十步便有一个小灯亭,将这漆黑的夜,划出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口子。 她心头颤了颤,回身看了他一眼。 一身黑衣的皇帝志得意满,负着手道:“看朕干什么?灯油钱从你俸禄中扣除,有一日算一日,不赊不欠。”
第43章 真是个不经夸的人, 还没等她把好话说出口,他就已经把她的嘴堵上了。 苏月很不服气,“怎么还要每日扣?我又不是每日去见您, 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灯油, 我的俸禄就那么一点, 我不干。” 皇帝鄙夷地瞥了瞥她,“你太斤斤计较了, 灯油能烧掉几个钱,就把你烧穷了?这巷道里的灯必须每晚都点, 因为没有值守的人, 你若是半夜要找朕,谁给你点亮?” 苏月道:“我做什么要半夜去找您?我不能白天去吗?” 皇帝咂了咂嘴,“事发突然啊, 半夜出的才是真岔子, 所以要急匆匆找朕。” 她却并不认同, “哪来那么多的岔子,就算有, 我如今不是以前的小乐工了,自己能把一切解决好。” 皇帝凉笑,“真的吗?这上都王侯将相云集, 随便扔快砖都能砸死好几个。强权之下, 你这小小的梨园使可不够瞧, 没有朕给你撑腰,谁会将你放在眼里?” 那倒是实话,权贵们的霸道猖狂她不是没见识过。这上都现在到处都是有军功、有特权的人, 真要遇上点什么,没有他出面, 事情恐怕真的无法平息。 既然如此,何不想个折中的办法呢。 “陛下,您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赠一个给我吧。”她阿谀地说,“若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事,也好让我救个急,先应付过去。” 皇帝一哂,“证明身份的东西?传国玉玺你要不要?” 又来噎人了,他就学不会好好与人说话! 她悻悻然,不吭声了,皇帝自然也有他的考虑。 把便利都给她预备好,岂不是断绝了她去找自己的可能吗。他每日处置朝政虽然很忙,但也期待着她能去看望自己,给这日复一日的沉重增添一点惊喜。尤其深夜……他非常欢迎她的光顾。像那日坐在龙榻上,躲在帐中聊天,现在想来也回味无穷啊。 不过碍于面子,不能把想法都说出来,免得她恃宠而骄,笃定他非她不可。 “反正就是……你来,朕妥善给你解决。那些莽夫可都粗野得很,何必你一个女郎去应付。有朕,你躲在朕身后坐享其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苏月转过头,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巷道,火光跳动的每一下都让她感觉肉疼──那可都是钱啊! 要说出息,这人真是不大,这么吝啬,不愧是商贾世家出身。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巷道如此安排,他是很满意的。但她抠门,舍不得灯油钱,那么只好另想办法,安抚住她。 “梨园使的俸禄,每月是六两银子,另加五斗米。朕想了想,你是女郎,每月花销比男子多,要用胭脂水粉,还要添些头面首饰。”他仔细斟酌了下,最后打定主意,“这样吧,多给你添上二两,不算公账,算少府支出,你看怎么样?” 少府与大府不同,是皇帝的私人财库,那么这笔钱就算皇帝个人对她的补贴了。虽说名目是用来添妆,其实是补贴灯油钱,这人果然除了嘴硬,其他地方还是软的,只是又闹得苏月有点不好意思,“这么一来,我的俸禄都赶上太常寺卿了,恐怕不大好吧!” 皇帝道:“好不好,朕说了算,你无需考虑那么多。这下巷道每夜点灯也不要紧了,一路灯火夜夜为你而亮,辜娘子,你是不是感到很幸运?” 苏月连声应承,“得遇陛下,实在是卑下无尚的荣幸啊。” 皇帝有些解气地想,当初不曾答应他家的求亲,如今后悔了吧!早知道他是这么好的郎子,应当哭着喊着要嫁给他才对。 不过人之际遇,也是应时而变的,可能因为求而不得,他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如果得来太容易,也许就会忽略她的感受,忘了夫妻情分也是需要维护的了。 什么都懂的陛下,大多时候爱在心头口难开。他是行伍出身,铁血男儿怎么能把爱与不爱挂在嘴上,又不是整日讨好人的小白脸。所以为了杜绝因爱卑微,他得强挣面子,即便处处为她着想,也要显得孤高独秀,毫不在意。 当然,想化解他的强势易如反掌,只要她说两句软乎话,他就算退到了悬崖边上,也还能再让半步。于是犹犹豫豫,掏啊挖地,从蹀躞带上解下个牛皮袋,又从牛皮袋里倒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朝她手上递了递。 苏月不明所以,迟迟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皇帝别开了脸,蹙眉道:“你不是要朕身上携带的东西吗,给了你,你又明知故问。” 苏月闻言,小心翼翼把这玲珑小匣打开,里面卧着一方指甲盖大小的玉章,翻过来看,上面刻着“至正”二字。 皇帝说:“这是朕的闲章,平时作书画落款所用,虽然不能和玉玺相提并论,但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方印的来历,你带在身上,也诚如护身符一样。”说完不忘又叮嘱一声,“善加利用,不要拿它狐假虎威,打着朕的名头为非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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