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柔叹了一口气,把乌发随意绾起,披了件外衫,坐着銮驾去乾元殿。
第110章 进退两难 皇宫的路很长,等江婉柔到乾元殿时,夜色已经深了。内侍和宫女们被陆奉遣走,四周寂静地只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江婉柔往里走,光影交错中,她看见了独自高坐在龙椅上的陆奉,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江婉柔一怔,陆奉此时身穿龙袍,玄色锦缎上绣着金龙,张牙舞爪,怒目圆睁,她缓缓停下脚步,心中思忖:要不要下跪行礼? 按道理说,跪拜天子,天经地义,当初先帝宣见她的时候,她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膝盖都被宫里的石板磨红了,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怨怼。可……现在上头的是陆奉呀,叫她跪他,她心里不得劲儿…… 江婉柔思索片刻,双手搭在腰侧,正要行一个福礼,双膝还没弯下去,上方传来陆奉沙哑的声音。 “过来。” 江婉柔顺势起身,循着玉阶款步上前,站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夫……圣上,这么晚叫臣妾来……啊!” 一声惊呼,她的手臂被猛地一拉,脚下踉跄着跌进陆奉的怀里。 “你抽什么邪风!” 江婉柔骤然睁大美眸,她推拒他的肩膀,连尊称都忘了,急道:“陆奉,你快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这可是龙椅啊!除了皇帝,旁人摸一下要砍头的!虽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但这种堪称僭越的事,叫自幼谨小慎微的江婉柔胆战心惊。 “怕什么。” 陆奉淡淡道:“什么规矩比朕大?” 先帝殡天,他如今是大齐最大的规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她早已见识过他的力气,不再费力折腾。江婉柔拢着裙摆,小心翼翼往他怀里靠了靠,整个人缩在他身上,尽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龙椅。 对于一个连皇帝龙颜都不敢直视的女人来说,她实在不敢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陆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她无意识地朝他怀中瑟缩的模样,叫他龙颜大悦。他轻笑一声,叫了她一声“柔儿。” 江婉柔一顿,在明灭的光影中,她仰头看他,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凌厉分明,经过几天的折腾,连原先那点儿肉都没了,皮肉贴着骨头,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陆奉曾跟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反而轮到她来说了。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躁郁,她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当陆指挥使、当齐王时,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还不如从前自在? 听她这话,陆奉身形一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埋在她雪白的颈窝里。 他有些乏。 这几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着他裁决的积压的政事,平衡朝堂势力……皇帝,是一朝天子,从前他梦寐以求,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周围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当年先帝一样的感觉。 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过来没有别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心口,陆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躯几乎能把江婉柔整个人笼罩起来,但此情此景,说不清是谁更依赖谁。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轻声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们约定好了,你我夫妻一体,有事不许瞒着我。” 先帝殡天,陆奉骤然登上皇位,别说陆奉,就连江婉柔,尽管已经搬进凤仪宫,她也时常忘记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责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陆奉绝不是因为几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这事叫他这个一国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无策,江婉柔也不觉得她能够解决,她就是看不得陆奉这副郁郁的模样。夫妻多年,她亲眼看着他从断腿的阴霾中走出来,从意志消沉到运筹帷幄,封王时的威仪赫赫……他不该如此。 陆奉道:“无事,别瞎想。” 江婉柔不信,睁着乌黑水润的双眸,固执地看着他:“你说话不算话!” 陆奉无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宫不得干政。” 江婉柔搂着他的脖子胡搅蛮缠,“哪有‘政’?咱们夫妻俩晚上说些私房话,哪儿来的干政?” “……” 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几番纠缠后,随手抽了个没有翻开的折子递给她。 还没翻开,他就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过来,从前她常给陆奉收拾桌案,连他的军报,在乌金城时她也偷偷瞧过,对这玩意儿没有对龙椅的敬畏之心。她当真大剌剌看了起来,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却开头的请安,结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马屁,从这份文绉绉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个意思:严惩陆国公府。 陆家关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当时情况乱成一团,皇帝中剑,老夫人似乎也吓住了,呆怔怔,两眼一翻昏里过去,至今被压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陆奉的养母,陆国公跟随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还供着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 于是这事儿犯了难,寻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这是刺杀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啊! 但是陆府同样对陆奉有养育之恩。难道叫皇帝亲下令诛杀自己的养母,自己曾经的手足兄弟?对英王那几个兄弟他毫不手软,可对国公府的两位爷,他不管是陆指挥使,还是齐王时,都颇为照顾。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讨好皇帝,上疏为陆国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罪魁祸首必须死,收回国公府的爵位,贬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现在呈到陆奉面前的折子分为两类,一类言辞激烈,请求圣上诛尽陆府一脉,为先帝报仇!绝大多数是剩下的这种,杀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显贵再无“陆”姓。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合陆奉的心意。不提荒谬的诛尽陆府一脉,就连只杀老夫人,陆奉也迟迟未下裁决。 老夫人对他并不好,两人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情分,但陆国公把他当亲儿子看,他亡故时遗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说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没了爵位俸禄,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陆国公戎马半生,赔上一个儿子,后代不应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陆奉向来杀伐果断,如今进退两难,他不是因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断这桩陈年糊涂账。 皇帝临终前,对遇刺缄口不语,只含糊着念了一句:“素娥啊……” 赵素娥,老夫人的名字。老夫人当年不是娇滴滴的闺中女子,男人们上阵杀敌,女人们押送粮草,传递消息,巾帼不让须眉,不比男人差。后来日子好过了,随皇帝入主京城,她们成了国夫人、侯夫人,鲜少有人提及曾经的峥嵘。 赵素娥也成了赵夫人。但更多的人以陆夫人称呼她。后来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她又成了老夫人。在皇帝念出“素娥”两个字的时候,陆 奉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说的谁。 在被昔日故人利剑刺入胸膛的时候,皇帝是震惊?愤怒?愧疚?亦或是释然?陆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那句“素娥……”后准备接什么,皇帝的未竟之语,随着他的崩逝永埋地底,成了永远的秘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陆国公和老皇帝都对陆奉不薄,龙棺尚未入皇陵,满朝文武都等着陆奉的决断,他不惧名声,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曾经以为难如登天的继位,阴差阳错,加上先帝的遗诏,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反而登基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实打实难为住了陆奉,叫他头疼欲裂。 …… 江婉柔垂下眉眼,这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上谁对谁错。当年陆家的孩子替陆奉受死,老夫人恨,人之常情。可过去这么多年,尤其是老国公走后,家里的门楣全靠陆奉撑着,她另外的两个儿子在公府的庇佑下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陆奉刀光血影挣回来的! 虽然江婉柔也从管家中捞油水。她总忍不住为陆奉叫屈。 她想了想,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大理寺……” “不可。” 陆奉打断她,沉声道:“我自有定夺。” 事情来得突然,又夹杂旁的庶务,他只是一时迷惘困顿,陆奉想:再给他几日,他好好思忖,总会有一个两全之法。 他只是乏了,却从未想过逃避。 江婉柔原本有满腹疑问,先帝真有遗诏吗?为何那么快太子,还有当初陆奉答应她的,叫姨娘脱离宁安侯府,也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看着眉头紧蹙的男人,她什么都没说,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整个人依偎在他身上。 他喜欢她这样依赖他的姿态,江婉柔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她想叫他高兴。大殿空旷寂静,蜡烛快燃尽了,烛火摇曳,把他们相拥的影子拉长。 *** 自从去过乾元殿,江婉柔也跟着忧愁起来,吃饭睡觉,心里总在挂念。结果真叫她说准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奉那样英明果断的人,这回偏偏夹在中间为难。 眼看先帝头七快到了,江婉柔有心留意前朝动静,上疏的折子雪花般涌来,陆国公府先不提,杀害先帝的罪魁祸首一定要斩了,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陆奉始终按捺不发,江婉柔知道,生恩养恩已经把他拉扯到了极限,他在痛苦。 …… 一天夜里,江婉柔和陆奉相拥而眠,这几日事情多,又是孝期,谁也没心思做那事。陆奉晚上喝了酒,罕见地比江婉柔更早入睡。 等他鼾声渐起,江婉柔慢慢移开他放在她腰间的大掌,掀起锦被,轻手轻脚地出门。 外头,金桃早早候着,江婉柔披上一件乌黑的斗篷,问道:“东西备齐了?” 金桃点点头,“奴婢验过,都是好东西。” 江婉柔垂下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落下一片阴影,月色下的面容娇柔妩媚,说出口的话却冷淡如霜。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5 首页 上一页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