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样的人才适合梁沐,不怕他蒙昧不明。白凝辉低眉浅笑,早早做好准备,没隔几日果然另有消息。 上昼四妃齐聚,德妃与贵妃对弈,贤妃观棋不语。唯有淑妃耐不住寂寞开口谈笑:“昨日我在清宁宫,宁安县主正请皇后着人与大将军说媒。” 白凝辉伴着永福公主刚入内,恰听见这句,不由放缓脚步,立在帘后不语。公主却不管她,径自闯入贵妃怀中直呼手疼,委屈巴巴地道:“老师刚刚打我手心。” 白嫩的手心不见丝毫痕迹,贵妃心知她故意叫屈,轻掐着她的脸故作怒容:“小小年纪就会说谎,这还了得。” 永福见母亲戳穿自己不肯安慰,瞪她一眼做了个鬼脸,又去朝贤妃撒娇卖乖。 贤妃笑拉着她的手道:“永福陪我去花园走走吧。你要是扰了德妃这盘棋,明日可进不了延禧宫了。” 路过白凝辉时,贤妃点首示意跟上,乌鬓如云,长衣委地,一行人浩浩荡荡越过宫廊。七夕新换的宫灯还未彻底换下,不少新奇的图样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永福本就生性活泼,只要不逼坐在书案前,如同脱笼之鸟一般生龙活虎,浑然不见方才娇态。 贤妃打发宫人步步相随,自己就近在露台坐下,一面问道:“七夕怎么没见你?” 因今年新进了人,比往年热闹不少。依照惯例,妃嫔宫娥穿针引线,欢乐达旦。白凝辉向来与这些节日无缘,闻言就解释道:“那夜宫中彻夜燃灯,明亮非常。只是我眼睛不好,不能清晰视物。” 贤妃是头一回听说,关切道:“怎么不让太医给你看看?” 白凝辉道:“是自小的毛病,治不了的。幸而贵妃宽待,入了夜便无须我随侍。” 贤妃惋惜了一声:“那可就失了许多乐趣。七夕、中元和上元的夜景堪称人间之妙。” 白凝辉不以为意,轻笑道:“也是命中注定我无福消受。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也就不觉得遗憾了。”话虽如此,却想起梁沐送来的那幅画。情景交融如在眼前,好似亲临其境,见过得到之后反而令人叹惋。也许人就是如此不知足。 “我听你妹妹说,你之前都不在京中,一直随父亲在任上?” “是。” 贤妃莞尔:“能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不得不称之为一桩幸事。” 白凝辉亦做此想。回首过往就知父母钟爱,只可惜自己一直让她们牵肠挂肚。林夫人病故前,还拉着她的手放心不下,恨不能为她日后再做谋划。而白知行也纵容她,尽管续娶,待她也和从前无异。 贤妃又道:“你父亲以前是在哪里任职?” 白凝辉不知她为何发问,因此未吐全情,只道:“回京之前是在岳州。” “是濒临东海的越州?还是楚水流经的岳州?” 白凝辉犹豫了一会儿,方继续应道:“这几年是楚地的岳州。原来是在东海越州。” 贤妃好似饶有兴致,依旧追问到底:“都做的什么官?” “在楚地岳州担任司户参军。在东海越州……”白凝辉稍作停顿,目光微挑恰见贤妃盈盈笑意等着答案。她心中略微奇怪,贤妃之意到底为何。却也知瞒不过去,这些在吏部都登记在册。贤妃若真想知道,只需遣人问一问。 白凝辉轻叹一声,应道:“任职绍县县令。”说罢心生恍惚,过去种种齐齐涌上心头,如海浪卷潮而来里外湿透。这些年她极少提起绍县,好像如此就能抹去一切。 谁知贤妃继续抓住不放,温柔笑了笑:“绍县?是大将军的故乡?是什么时候?” 白凝辉垂眸,光影斑驳泄在露台一角。七月阳光还烈,呼吸间似乎都露灼热之气,令人迷迷糊糊。白凝辉听到自己说:“家父任职绍县县令是兴平三年到兴平八年。” 梁沐正是兴平七年入的建宁王府。照他所言,当时离开绍县两年。贤妃沉吟了一会儿,挥退众人,接着转眸看向白凝辉。她应与梁沐相识。梁沐说是有人相托为她谋个女官之职,只怕未必是真。 “那你在绍县,可曾认识大将军?” 记得妹妹说起,四妃与梁沐都是旧识。白凝辉猜不透她的深意,俯低身子谨慎答道:“实不相瞒,曾有数面之缘。” 又听贤妃温柔一声笑,如在静水中划破如丝细纹,却已搅得人心乱纷纷。白凝辉轻整衣袖,余光瞥去,贤妃兴致正浓,尚无结束之意。她心中连连叹息,果然贤妃又问道:“那在绍县,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为人?” 凭心而论,梁沐秉性正直,常常仗义相助他人;性情豪爽,喜与人结交;善音律,好名川大山,是极富闲情却又不失公理心之人。白凝辉也曾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斤斤计较,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想到薛婉儿等人的存在,那点怀疑尽付东流。 “在绍县,人多夸赞他。” 她唯恐贤妃再问,正欲先琢磨出一套说辞,不妨贤妃轻轻丢开,却问起另一人:“那你可识的林荣?” 林荣?白凝辉记得是梁沐的好友,和梁沐年纪相当。她嫁去楚州之前此人也已离开绍县。她不愿多生是非,摇摇头否认:“我不认识。” 贤妃听过就罢,又问:“那薛婉儿你认识吗?” 白凝辉登时怔住。建宁王府离绍县何其远。贤妃若知薛婉儿,除了梁沐以外不做他想。她低首苦笑,不知该说梁沐重情还是多情。幸而她早已知道自己并未唯一。白凝辉定定神,仍是摇头:“不认识。” 贤妃将她刹那间的发愣看在眼中,料想她的话未必属实。不过她也只是好奇一问,至于其他的……贤妃温柔含笑,就让梁沐自己去头疼好了。 不远处,永福笑声渐行渐近,不一会儿就在□□露面。贤妃起身相迎,忽听白凝辉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讨娘娘示下。” 贤妃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我与端慎皇后原为闺中之交,因故多年未见。如今蒙圣恩进入后宫,不知可否能去晋谒。”白凝辉早就想去探望,只是殷琅如今身份尴尬,她找不到合适时机询问。 贤妃笑道:“殷皇后性情沉静,深居简出。只要她肯见你,有何不可呢?她如今居住在拾翠宫。” 白凝辉大喜过望,朝她拜谢。 ----
第34章 == 拾翠宫虽在禁内,却与后宫相隔极远,当中一条长长的甬道,冷冷清清少见人影。白凝辉随内侍而往,一路宫墙相映。 内侍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道:“上回殷昭仪求见,端慎皇后可没见她。” 白凝辉谢过他提点,并不多说其他。说到底,她只为遂自己的心愿。若阿琅不愿见,定然有她的道理。 不过出两人意料,宫人通报之后,没一会儿就有女官急匆匆前来。内侍识的她是殷琅跟前的人,唤了声“景云姑姑”。景云见了白凝辉,立时堕下泪来:“二小姐……” 两人时隔十二三年重逢,白凝辉也百感交集,紧握着她的手就问:“皇后呢?” 景云抹了泪笑道:“皇后在内殿,小姐随我来。” 近乡情怯。白凝辉窥到殿内的人影时,不由屏住了呼吸。光影落在绿纱上,像极了粼粼碧波。而卷起的纱帘之后,殷琅素服浅裳倚着软榻,好像回到未进宫时一样,她们相约去定北侯府,殷琅就这么静静地等待人来。然而攥着榻首的手微微颤抖,难掩激动。 “阿凝,你不认得我了么?”眨眼间,殷琅就已到面前,分明眼中带泪,却还勉强微笑。 白凝辉退后一步欲行跪拜礼,却被殷琅抬手拦阻:“你我之间何必虚礼。再说这皇后以前是虚有其名,如今更是。” 一句话道不尽多年心境,殷琅引着她到榻上坐下:“你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竟进了宫?” 白凝辉便把近来事一一相告,只隐去了梁沐。又提起楚乘风亦牵挂着她,两人相对不免又是两双泪眼,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却展笑颜。 年幼的时候不知愁,就算朝堂上多有纷争,谁升谁贬,谁生谁死,大体也与她们无关。公侯家的小姐,每日里吟诗作画、抚琴对弈才算平常。几家又交好,年纪相仿的她们有了玩伴,更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只可惜彩云易散,分离才是常事。如今到中年,竟有不一样的契机重逢,实在堪称乐事。 “真好。时隔多年还能与你相见。”殷琅微微笑露出两个笑涡,昔年的影子浮现,仿佛还是当时灵妙的少女。 白凝辉亦笑得心湖荡平,顿了顿道:“皇后却比我想象的好些。心境似乎比过去更坦然宽阔,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故人。” 殷琅浅笑:“阿凝,我更乐意你称呼我的名字。”她入宫之后,先是美人,后封婕妤,再登上后位,近十年的光阴无人称呼她的名字。她甚至怀疑先帝是否记得她的名字。如今作为先帝遗孀,亲朋淡薄,更无几人记得她。 “那太失礼了。”白凝辉扫视殿内的几个宫人,低眉垂目好似未听见她们的话。她眨眨眼道,“不过阿琅知道我本不是守礼重道的人。” 殷琅扑哧一笑:“并非不愿见故人。殷盈找我的目的,我心知肚明。我不愿意牵扯其中,所以才不见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就不想再争了。现在清清静静的,多好。” 殿内陈设简单,榻边一枰棋盘,上面还有对弈的棋局。只是细看下去,不知耗了多少心神才将棋子磨得圆润。而一旁的几案上散着一本翻旧的书,看其中文字,竟是医书。 见她打量,殷琅解释道:“人常说禁宫宏大,只有待在里面的人才知道它的小。纵有四季变换、寒暑更迭,可这一方天地就逼仄得让人窒息。若不为自己找点事做,怕是闷也要闷死了。” 说着就去探白凝辉的脉象,惊觉其中阻滞,再观其色,比她还不如。殷琅忧心问道:“阿凝为何心事重重?” 白凝辉低声道:“只是晚上休息不好罢了。” 殷琅摆明不信:“这话应付别人还行。到底是为何?” 白凝辉迟疑良久。殷琅是四人中心思最细腻之人,她能搪塞住楚乘风,却瞒不了殷琅。她犹豫不决,殷琅也不催促,抬眼示意景云将众人带出去。 待殿中只剩二人,白凝辉方缓缓道:“这些年我一直做同一个梦。” 她把从未说出口的噩梦讲给殷琅听,只把姓名隐去。她说得极慢,双眼紧紧盯着坐榻雕纹不放。白凝辉害怕梦里的景况成真,又无法避免地常被梦境所扰。 “阿琅,我以为我会是一个冷静的人。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我不愿忍受他有了别的人,不想和他真的反目,所以情愿尽早抽身。”白凝辉惨淡轻笑,“做一个旁观者,远比做一个局中人要畅快得多。” 殷琅摇头叹息:“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不得不这样想。”白凝辉苦笑,“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他也喜欢别人。我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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