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座中气氛顿时一松。 “好,人没事就好。” 又说了些建康的情况,让叔父家人放心,他看向姐姐真石,说起自己去御亭的正事:“阿姊可曾与王琳琅提过褚季野之事?” 褚季野即是褚裒,谢尚有意为姐姐向对方请婚,事情基本定下,双方已在商议之中,谢尚这才对褚裒的消息格外挂心。 谢真石的婚姻先受王敦之乱影响,紧接着又逢父丧,前前后后耽误了三四年,亏得不唯独他家是这样,世家几乎都差不多,年龄上没那么计较。 褚裒渡江以前就有简贵之名,与京兆杜乂并称,家世、人品都属一流,他的堂兄褚翜同为当世名士,如今官拜侍中,母亲又是庾氏女。王、庾两家的权势之争至少还要持续十年,虽然谢尚已经决定要走王家这条路出仕,但两面下注是世家惯用手法,连王家自己都安排子弟在庾氏手下做佐官,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另有一则逸闻,说褚裒年方总角,庾亮带他去向郭璞问卦,卦成以后郭璞十分惊骇,告诉庾亮卦象里说这个少年不是人臣之相,不过要等到二十年后,他的话才会应验。 当然,问卜之事虚无缥缈,谢尚也不是很在意,但褚裒各方面条件极为出众是不争事实。以谢家如今的地位,想嫁女给褚裒本属高攀,只是褚裒先后娶的两任妻子荀氏、卞氏都早卒,让部分人家有些顾忌他克妻。 谢尚征求姐姐真石的意见,两人都觉得如此人物错过难得,东晋丧乱多,世家子女又往往身心脆弱,早卒不值得奇怪,于是谢尚在建康亲自上门与对方交谈,双方留下很好的观感,事情算定了一半。 “婚书尚未交换,我没向其他任何人提过。王琳琅是……?” 婚宦为世家头等大事,因此谢真石虽然微微脸红,却没有责怪弟弟在众人前说起,而是如实作答。 “便是阿姊认识的那位,我与王允之刚到御亭,王允之问她可知褚郎消息,她查都未查,张口便答,我还以为是阿姊跟她提过,有做事先留意。” 谢真石想了想,摇头否认:“坚石不知道,这点小事对她不算什么,她本就是过目不忘的,又好像很喜欢收集消息,刚到郡几个月,对郡内的世家谱系就了如指掌。褚家有人在朝中任侍中,她有所耳闻也不奇怪。” 侍中这个职位,即是诸葛亮所谓“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的宫中官之首,两晋之际,侍中名额设有数人,即使司马氏衰微,权归相府,侍中地位依然重要,王导、桓温总摄朝政之时都兼领侍中之职。 谢奕旁听两人说话,有点一头雾水:“王家除了王府君一家还有子弟在东郡吗?听仁祖的语气似很欣赏,却不曾耳闻他的名声,可是年岁尚小,未在郡里走动?” 谢尚心中微叹,虽然他和阿姊没有明言,但仅从阿姊一个闺中女子却比他更了解对方,就不难推断对方的身份,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叔父家的长子次子才能平庸,于是笑了一下,准备出言解释,忽然发现谢奕身边坐着的谢安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听得十分入神。他心中一动,黑眸转向谢安:“阿安可知我与阿姊说的是谁?” “我想,应当是王府君的小女,王允之的妹妹。” 受他发问,谢安眨了眨眼睛,语速慢悠悠的:“姊姊认识,弟弟却不了解,所以是女郎。弟弟知道她的表字,姊姊却不知道,所以是刚刚及笄或有必要见外客。两相叠加起来,可以知道她的身份。” 谢尚暗暗点头,他听说叔父谢裒曾请桓彝为几个孩子相面,桓彝唯独看好谢安,认为“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现在看来桓彝善相士之名不虚,叔父家几个子弟里确实属谢安最为优秀。 他算明白阮籍去王浑家,为何不搭理王浑,反而更愿意和王浑之子王戎说话,哪怕对方比他小二十岁又还在稚龄,人和人的差距确实与年龄无关。 和无奕说话,真不如和阿安说话。 作者有话说: 前天朋友说为什么你类型是言情但都5W字了男主还没出场,我认真反省。 设定上谢安比王琅小三岁,是年下没有错。
第16章 芝兰玉树(二) “如此说来,坚石在御亭亲眼见到她了,有何感想?” 不希望叔父家人妄议自己这位朋友,谢真石主动接过话头,将问题抛给弟弟,引导谈论走向。 谢尚下意识抚向腰侧,本来放在那里的羌笛洗沐前已被他擦拭放好,此时伸手自然摸了个空。他心中微怅,想起翻院墙经历又不由表情古怪,终于在姐姐怀疑的目光中收敛如常,正色道:“阿姊昔日所言不错,我亦从未见过此等人。方今多事之秋,此人正如锥处囊中,要不了多久,声名便将天下皆知。” 过去谢真石拿她的事逗他,现在轮到他向姐姐卖关子,故意不说声名何来,而将话题引回谢真石自己身上,斜睨她道:“阿姊真沉得住气,还有闲心问王家事,何不先关心自家事?” 谢真石挑起半边眉毛:“正要问坚石呢。”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递给谢尚,“坚石离家后七日,徐州就送信过来,又说你若不在,给我看也是一样,我便拆开看了。” 谢尚奇道:“怎会这般巧?” 忙展信看去,只见里面都是些寻常话语,先为失约不能来访致歉,最后向他家人致以关切问候之语。以褚裒含蓄内敛的性格,这般来信就是心意不变,一切如旧约履行的意思。谢尚心全放下,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毫不着急,唯一的问题是信为何恰在他离家后没多久送到。 “我算了算时日,如果坚石到御亭以后就送信使去徐州,信使再从徐州收信送至家中,差不多便是七日。” 谢尚摇头:“若是那么容易,褚季野早就送信来了,何至于整整两月全无消息,正好我一走就来了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到驿政系统发达的唐朝尚且如此,晋朝更是如此。 谢尚不信巧合,执着信笺从前到后又读了一遍,没找出端倪,转头看向姐姐:“阿姊可问过信使来历?” 谢真石道:“阿蒲说那人留下信便离开了,没能当面询问,只是看装束似为郡中兵卒,口音则是吴人,故而我原以为是坚石在御亭找的信使。”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 想起竹枝阴影下惊鸿一瞥的晶莹泪光,当时的感受又重新回到了他心里,谢尚不自觉放轻声音:“我们到御亭那日,建康传来消息,道是王府君长子王晏之在建康遇害,听说王府君当日就病重。” 在他对面的谢奕顿时停下食箸,惊讶地看着他:“郡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尚道:“东线战事如火如荼,不利于军情的消息自然没那么容易传播。不过我看到御亭在染黑麻,估计传到郡里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在座年龄最小的五子谢石抬起头:“染黑麻?” 谢尚还没回答,坐在他膝边的谢万先答道:“秦师伐晋,襄公墨绖从戎。居家服丧着白麻,遇戎事不可服丧,便将丧服染黑穿上出征。” 谢尚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阿万竟然已经开始读《左传》了,进展真快。” 谢万扬了扬下巴,清声道:“去年就读完了。” 他和谢安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1],但容貌只有五六分相似,性格相距更远。谢安性子慢,凡事与人为善,乐于成人之美;谢万性子急,爱争竞炫耀,事事都想压人一头,又在文采捷才上特别出众,于是更加骄傲。看到哥哥出风头,他当时就有点气鼓鼓。 他们一家对这个从兄都很欣赏喜爱,他一进大厅特意挑了从兄身边的位置过去坐下,离从兄最近,结果怎么好像是阿兄坐的那个位置更好,能被对方时时看到。 他下次也要坐从兄对面,不再坐他旁边。 还有阿兄也坏,知道对面更好居然不告诉他。 谢尚假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含笑问:“阿万最近在读什么?” 他天性善于体察人的感情,自七岁丧兄起更花费心力察言观色,是个极为玲珑通透的人。更何况谢万的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一点都没有隐瞒。 如果说谢安像汪洋无际的湖海,静水流深,那么谢万就像斑斓绚烂的锦缎,光华四溢。 谢尚心里对谢安的评价更高,但也认为谢万的性格和才华会让他更早成名,对谢万以夸赞鼓励为主,助他蓄养锐不可当的才气。 谢万听他询问,可谓正中下怀,得意地仰起脸道:“张茂先的《博物志》。” 谢尚略微讶异:“为何读张茂先?” 张茂先就是张华,西晋灭吴的最大功臣,力主司马炎伐吴,此后主持朝政,名重一世。难道这个弟弟突然转了性子,对政事有兴趣了? 却听谢万道:“包罗万象,文采亦略足观。” 谢尚心中一哽,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小家伙分明是看中《博物志》里稀奇古怪的记载多,与人交谈时可以拿出来当成谈资炫耀。 爱炫耀就爱炫耀吧,反正晋人喜欢天才,成名早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尚很快在心里自我调解完,表面上半点不显露,伸手抚了抚从弟谢万的肩,鼓励提点道:“王夷甫谓张茂先言靡靡可听,不唯独是说他的文辞,也是夸奖他清谈时的语调仪态,阿万读博物可以试试诵读,或许有新的感受。” 谢奕等他们说完,向谢尚迟疑问道:“仁祖可知王府君是否要为长子服丧?” 按东晋官场习俗,州郡如小国,长官称为君,下属为臣。王舒是会稽内史,担任剡县县令的谢奕算他的属臣,与他有君臣之义。如果王舒要服丧,那么他的属官也得跟着服。 然而根据晋律,如果官员在职期间遇到父母去世,一律解职守孝,孝期满再官复原职,不存在下属跟着服丧的情况。但兵戎、祭祀是国家头等大事,战争期间的军事长官一律夺情不许服丧,所以王舒身上还挂着会稽内史的职位。 谢奕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官夺情,拿不准该怎么做。 “长子有继祖之责,才要父母为他服丧。王家宗庙在相府,继祖之责目前落在丞相长子王悦身上,王府君是不用为长子服丧的,无奕自然也不用服,不过以我之见,歌舞宴会之类最好还是停一停。” 说到这里,谢尚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也就是会稽还能办舞乐,我路上经过吴兴、吴国,官署仓廪都被焚烧一空,民间富庶之家亦遭抢掠。还记得去年从建康入东郡,二吴繁华富丽,畛畷无数,远胜于会稽,仅仅一年之间,二吴破败涂地,会稽歌舞升平,世事真是难料。”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情绪也不由跟着消沉下去。 谢奕道:“府君毕竟曾掌国之西蕃,又出身琅邪王氏,出镇会稽本就降格,早一年代行扬州刺史事接管三吴军事,如今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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