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不是没有与苏峻军正面交战就到寻阳与温峤顺利会合了吗?阿兄是他的参军,怎么会有事。” 她这番话语天真到有些无知,但由她这样一个明净纯粹的少年人说来,顿时激发了满座士人的羞愧之心,以至于没人发现她直呼庾亮之名。 传信人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退缩,呐呐道:“庾公之子也于城陷日遇害。” “那他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衣袖被人猛地扯了一下,王琅瞬间警醒,红着眼眶硬生生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用余光去瞥扯她衣袖的王允之,发现王允之眼睛亮得惊人,脸色却苍白得可怕,于是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转而担心起他的情况。 仅以小家内部论,王琅的父母、兄长都是感情相对内敛的类型,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因此悲讯传来,看上去似乎是王琅反应最激烈,哀痛最深。 但其实王琅与王晏之相处的时间很少,性情也不投契,感情并不算很亲厚。 而王舒一共只有二子一女,王晏之是他的长子。王舒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来源于王晏之,他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成明理懂事的青年,教导他士人立足所需要的德行与学识,给他留下即使平庸无能也可以过得衣食无忧的荫产,想象着他日后会为他扶棺送终,燃纸上香,让他不至于成为没人记得、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结果人到晚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 王允之与王琅感情最好,但王琅毕竟生的晚,在王允之的童年,是王晏之既当父亲又当兄长,代替常年外放的王舒关怀他、照顾他。 王琅心里清楚,王允之看似性格冷淡,少与人交往,却不是冷心冷情的性子。恰恰相反,他对所爱之人用情极深,因为承受不了所爱之人的离去,才将自己的爱限制在极少数人之内。 尽管两个人看上去都还能克制住感情,可两人的实际情况无疑比王琅危险得多。 王琅很担心两人会悲痛过度,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魏晋屡见不鲜,常有亲爱之人一亡俱亡的情形发生。 比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献之自幼感情好,后来两个人都生病,弟弟王献之病重先死,家人不敢告诉王徽之,但王徽之因为收不到弟弟的消息意识到不好,于是去王献之家奔丧。他去的时候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可到了王献之家,看到王献之过去喜爱的琴,情绪再也不能控制,悲痛到了极点,仅仅撑了一个月也随之去世了。 王琅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兄长身上,当机立断扶住父亲,向周围属官道歉:“家父身体不适,若无紧急军务,请诸公明日再来。” 王舒习惯性地要推辞,但刚一张口,还发不出声音,眼泪就先从眼眶流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王琅这时候是真的害怕了,她用力握了握王允之的手,拉着他一起把父亲扶到内室。 两晋祸乱死丧之事极多,很多人家中常备安神助眠的药物,王家也不例外。 王琅自己从茶壶里倒了热水,吹温之后喂他服下每年重新炮制的丸剂,又让仆从点燃能够宁神的香料,好不容易看他睡了,算是松了口气。刚合上床帐,没走两步,她想起一事,转头吩咐仆从在室内加一张矮榻,方便晚上就近侍奉,自己又拉王允之到偏室矮榻坐下。 除了王舒,王允之的精神状态也让人担忧,更别提王允之自从看完信到现在一语不发,王琅甚至疑心他的状态比王舒更差,于是没有坐到他对面,而是与他并膝坐在同一张苇席上,就像兄妹俩小时候一样。 这份判断是正确的。 当王琅的膝盖靠着他的膝盖之后,他虽然还是不说话,僵硬发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将头半靠到王琅颈间。 王琅颈部的动脉刚好与他皮肤相贴,将稳定强健的搏动传递给他。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彼此血脉相连——这份认知在一次次动脉搏动中逐渐加强,起到了神秘的安抚作用。 良久,王琅终于听到他开口:“山山会一直在,对吗?” 王琅以为他是情绪太差,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握住他的手,将体温传递给他:“我在。” “当年郭景纯还活着的时候,丞相曾经请郭景纯给山山卜命。”没头没尾地,他提起几年前的旧事,“郭景纯言,山山之命极贵,有类长生久视的真人,没有凡人飙尘奄忽的烦恼。” 郭景纯就是郭璞,两晋有名的方术大家,卜算十分灵验,王导和王敦都多次向他求卦问卜,但王琅不知道王导居然请他卜过自己,而他还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她有心问郭璞还卜出了什么,但看王允之神思恍惚,有如被噩梦魇住,她又决定先放一放,等以后他情绪稳定再问。 正准备安抚他先小睡一阵,不要多想,忽然,她听到王允之加重语气,声音变得凌厉凛冽:“我根本不信郭景纯。” 什么……? “世人都说他卜算神验,连丞相那么通明神慧的人也信他的话,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凭什么要我相信?” 他无意识地紧扣住王琅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还浑然不觉,:“我不信这些徒乱人心的卜者,也不信道人沙门口中的神佛,但我信山山。” “……” “从小到大,山山答应过我的每件事,没有做不到的,自己想做的事也全部实现,没有一件落空。” “所以,无论山山想做什么,我都竭力助山山达成所愿;只要山山对我承诺,我就相信山山。” 说完这些,大概是一天之中情绪起伏太大,精神耗尽,跋涉奔波的疲惫支配身体,他靠着王琅闭上眼睛,紧握王琅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他睡着了。 “公子。” 隔了很久,随身侍奉王琅的婢女司北才走到王琅身边,捧着用热水烫过的手巾轻声向她请示:“公子有些出汗,要不要先用热手巾擦擦脸?” 她出汗了吗? 王琅回过神,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有些微汗。 “好。” 她自己拿过已经挍干的热手巾,展开擦了擦脸。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北带着担忧关切的脸,她心中一震,凝视对方缓慢开口:“司北。” “婢子在。” “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办事一向用心仔细,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或思虑不周的,还请务必要提醒于我。” 司北怔怔对着她的目光,脸上先露出懵懂的神情,随后如被点亮般焕发光彩:“此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公子请字。” 王琅没有再回答,她把手巾还给司北,然后自己扶着已经睡熟的王允之移到矮榻,盖上被子。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而有人正把全心全意的信任乃至性命系在她身上。 忽然就觉得汗水渗透背后衣料。 她回想起姜尚还没醒来的那几年,每天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压迫,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只能日复一日承受着极重的精神压力,胸口闷到喘不过气。 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真正摆脱过那些压力,只是在那位玉虚高徒深湛高妙到极点的谋划下换了一种方式去承受。 年少时托庇于父母荫护羽翼之下,无忧无虑亦无事、不识愁滋味的状态终究不可能返回了。 但这也没什么—— 总有人要承担起传递薪火的责任,将曾经从上一代手中得到的希望传给下一代,直到人类这一物种被自然演化淘汰的那一天。
第14章 竹林偶遇 苏峻叛乱以后,各地对东晋政权不满的豪强盗贼也趁势聚众作乱,有的试图驱逐官兵割据一方,有的趁乱掳掠商旅富户,地方上并不太平,因此谢尚虽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听消息,却顾虑道路不靖,迟迟未有成行。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扬烈将军之职,领郡兵在临海、新安等县讨服不平,谢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驻地拜访,请他顺路捎带自己一程。 两人往来已属多次,话题不再仅限于生疏客套,临出发去御亭前,两人在营中分茶叙话,王允之接到亲卫递来的信报,没有向之前几次一样拆开一眼扫完就折叠着压起来,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许久,表情十分丰富。 谢尚见他如此,不免多问一句:“莫非不是前线战报,而是家书?” 王允之表情更怪:“仁祖这话,半对半错。”说完,把信纸反过来放在案几上,并不折叠收纳起来,也不递给谢尚看,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果然还是去了。” 又不给他看,又想他问,这人…… 谢尚没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内心有些无语,但还是顺着他的意问:“她?” “便是山山,我同仁祖提过。她带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路上顺道擒了弘徽给阿父当见面礼。” 他说着凶险之事,语气却轻松畅快,目光里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从没怀疑过妹妹能如此顺利地到达御亭,让确信自己听力不会出错的谢尚觉得难以理解。 他分明记得阿姊说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就算在兵事上见识过人,亲自领兵奔赴战乱区完全是另一回事,王允之哪来的信心她不会遇到意外?更别提对方在路上还遇到苏峻的心腹爱将弘徽,那是说擒就擒的人吗,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郊游途中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样。这对兄妹对彼此的认知未免太古怪了。 “仁祖?” 大抵是他的脸色变化让王允之有所察觉,故而出声询问,他心中一凛,想起对方是天性敏锐细致入微之人,顿时不敢再走神,掩饰住心中的异样若无其事道:“很少见渊猷这般笑,熏熏兮如阳春之辉。” 王允之脸上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随后眉目柔和:“嗯,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只有山山爱笑,也特别适合笑。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 他这么一比喻,谢尚猛然想起在句章与王允之重逢时的感受,心中异样更甚。 难道王敦之后,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来自他的妹妹吗? 早先在大将军府,谢尚就觉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阴暗谲诡的东西,这可能和他的敏锐早慧有关,也可能和王敦身边的暗流涌动有关。等到王敦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显著,他眼中的阴翳也就越来越浓。 谢尚对王允之最后的印象,是王敦之乱结束,他扶父亲的灵柩到建康安葬,王允之上门吊唁。 那时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时俗与他暂一握手,完成吊唁礼节,接着便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谢尚从他进门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发现他比在大将军府时还要谨慎敏感,风吹草动都会环顾四周,宛如一只伤弓之鸟,即使侥幸逃脱也始终笼罩在弓弦箭镞的阴影下,难以回到当初。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