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不就因为别人叫你小王所以跑来叫我小望吗。 姜尚扫了她一眼,明智地没有让自己陷入话题陷阱,给出回答以求清净:“自然是为了让你见识何为「王与马,共天下」。” 王琅略微怔忪:“你是说明天雅集结束之后他会带我入宫觐见?” 姜尚没有再理她。 王琅也不需要他再多话,自己到书房拿了纸笔写写画画,勾勒苏峻之乱后的朝中局势。 翌日在相府,王琅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来相府?” “嗯,头不要动。” 王悦托着她下颌,用眉笔蘸取石黛在她眉间轻扫,态度如话家常:“圣上对你好奇已久,又听说今日是小宴,人物简单,没有拘束,所以御驾或许将至。” 书道是琅邪王氏的传家家学,王氏子弟无不自幼习练,王悦亦不例外,执眉笔的手运力稳定,与他在案前习练书法并无一丝不同。提到圣上、御驾这些字眼也十分平常,反而更在乎他手上的描眉工作。 “山山这双瞳子黑白分明,最是清俊,只要稍微调整眉形,与目相衬就好。傅粉施朱,喧宾夺主,都无必要。” 王琅听得有趣,忍不住就想调侃他:“这是长豫兄长为阿嫂画眉的心得吗?” “打趣可以,头别抬,歪了就要擦掉重来,山山还得继续在这坐着。” 这话一出效果明显,王琅立刻安分乖巧下来,不敢再乱动了。 王悦描完左边,退开半步打量一会儿,又开始为她描右边,回答语气如常:“她爱怎么画便怎么画,我都觉得好。” “兄长与阿嫂真是相敬如宾。” 就是有点无趣。 王琅在内心暗暗补了一句。不过世家重两姓之好,结亲如结盟,绝大部分人婚前连另一半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培养感情。只要夫妻之间能够相互尊重,彼此扶持,其他的反倒都是次要了。 等等—— 忽然想起一事,王琅脸色发绿,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开口:“兄长手这么稳,想必不是第一次为人画眉吧?” 王悦面色平静,只是眼睛里带了一点笑意:“手稳不稳,和画眉经验有何关系。山山从不画眉,手一定也是稳的。” “兄长真是第一次画?”王琅的声音有些走调,回忆起自己在现代第一次画眉的杰作,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目光在周围快速逡巡,要求道,“我要看镜子!” “别急,画完了就给你镜子。” 那还来得及吗? 王琅心中绝望,认命之余不由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阿琅今日何德何能,劳烦长豫兄长亲自动手?” 王悦手腕稳定,声音也稳定:“嗯,因为我比较清楚圣上的喜好,其他人都不如我。” 王琅心如死灰:“实话是?” 王悦道:“我想玩一下。” 她就知道是这样! 大乱方平,人心不定,庾亮声望跌落谷底,王导地位重新稳固,连皇帝想见一个人都要自己到王家,而不是从王家把人召入宫中,地位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在这种情况下,王悦会为了讨好小皇帝而给她画眉才见了鬼。 “山山要的镜子来了,看看可还满意。” 描完最后一笔,王悦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面铜镜给她。 晋代铜镜的照人效果与玻璃镜几乎没有差别,早在西汉就“鬓眉微毫可得而察”,只是需要经常打磨,保持光亮,不如玻璃镜省事。 王琅靠近窗边对着铜镜里仔细观察,只见原本的眉色被青黑如翠鸟羽毛的石黛略微加深,眉尾稍稍延长,正如王悦之前所说,画好后的双眉与黑亮生辉的眼眸愈加相衬,更显眉清目秀。 王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不满,于是收起眉笔石黛,同时道:“只要量力而行,按部就班去做,即使是第一次也不容易坏事。” 王琅想想也对。 王家子弟都有书画功底,哪怕第一次上手,也和真正的生手相距甚远,如果一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基本上不可能出错。 她放下镜子,顺手理了理鬓发,又向王悦请教:“圣上来,有什么礼节要注意吗?” 王悦道:“圣上不诏而来,又岂在意君臣礼节。倒是可能想让山山入宫,山山自己要有个主意。” 王琅微微愕然:“入宫?” 且不提她与晋成帝的年龄差,单以王家的权势,就算王家想把她送入宫,朝野上下也势必要一片哗然。这和曹操把女儿嫁给献帝一样,是明摆着的控制,但凡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觉得居心叵测。 王悦道:“庾太后已薨,陛下又年幼,眼下六宫无主,先选拔女官代领中宫也说得通。况且山山的爵赏容易,官职难办,选入宫中任女尚书不失为一条坦途。” 女尚书是东汉真实存在的官职,三国时曹魏也设立六人,主要责任是“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和北魏女尚书“干涉王务”一样,有处理前朝官员奏事的权力,品级因人而定,通常在二品或三品。 王琅若为女尚书,可以用女尚书的身份“典省外奏事”,名正言顺干涉前朝事,这和太后摄政一样是汉魏以来的旧例,不会遇到太大阻力。 问题在于女尚书是宫内官,不能轻易出宫闱,而且天然寄生于皇权,和拥有丞相之实的真正尚书完全是两回事。 王琅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当即否认道:“坦途人人能走,随时可以被取代,那是封赏人的做法,不是用士的做法。如今这种世道,庾太后自己的尸骨都还没凉,何况区区一个女尚书。” 苏峻被庾亮逼反,恨庾家入骨,攻入建康城后自然不会顾忌庾文君太后的身份。 王琅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发到东郡的信报里也只有“后见逼辱,以忧崩”,简简单单七个字,但什么样的忧虑能让一个女人在三十二岁的盛龄下死去?这当然是一种春秋笔法。 史书里上一个被记载未“以忧崩”的太后是曹丕的皇后郭女王。 但根据《九州春秋》的说法,曹丕的正妻原本是甄氏,被郭女王进谗害死,甄氏之子曹叡后来继位称帝,从李夫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心中忿恨,于是派人逼杀郭女王,仿照生母甄氏死时的待遇草草埋葬她。 庾文君的处境比郭女王还差,曹叡毕竟还顾虑郭氏是太后,有孝道压着,苏峻却是自知会死只求报仇,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和他有仇的庾家人,逼辱二字背后让人不敢深想。 王悦打开窗户,让外界一览无余,声音则放低放轻:“听起来山山对皇后、太后的尊贵有些不以为然?”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仆婢也离得很远,王琅微微抿唇,语气淡漠:“我没感觉到哪里尊贵。” “山山生于王家,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但世人大多并不认同山山的想法。” 阳春的日光将他的皮肤映照得晶莹透亮,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只听他轻声道:“此次苏峻之乱,陶侃、郗鉴、温峤三人为首功。陶侃、郗鉴晋位三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没有人有疑议。庾亮……原官不变,仍领中书令。” “理由呢?” “圣上说,此为社稷之难,非舅之责。” 想到昨天才祭拜过的坟茔,大病一场的父亲,一边流泪一边亲手缝制亡子衣物的母亲,王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冷静:“庾亮怎么说?” “还能如何,当然是一再请罪,圣上不许以后,又想架舟船去东郡自我流放,不过被圣上派人将舟船给扣住了。” 王琅面无表情:“苏峻那么卖力搜捕都扣不住庾冰的船,圣上远在庙堂居然扣住了,不愧是圣上,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苏峻做不到的事。” 王悦没听懂她的冷笑话,但这话讽刺得近乎直白,他苦笑了下,微微摇头:“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影响山山的心情。不过入宫为女尚书一事,山山还是再考虑一下。” 他停了停,看向王琅,眸色认真:“当今这位圣上人品不差,是家父与我看着长大的,与元帝不是一类人。如果山山入宫辅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等大家习惯以后,入主中宫也并非绝无可能,这对山山、对王氏都是一条更稳妥的道路,进退周旋的余地很大,山山也不用走得那么凶险辛苦。” 王琅没料到竟能从他口中听到人品不差这种评价,不由神情古怪。 皇帝从来不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东晋王庾桓谢四家依次当轴掌权,王、庾、桓尽管政治目标不同,彼此争权夺利,但在压制皇权这一点上毫无异议。王敦、桓温娶司马家的公主,是驸马;庾亮将妹妹嫁到皇室,是外戚;然而王敦谋反,庾亮杀宗室之长,桓温行废立之事,三家心照不宣打压皇权。 唯有谢安对皇室极好,力排众议扩建宫室,主动交权约束子弟,始终保持对皇家的尊重。而皇帝对谢安也最差,晚年谢安因功高震主而备受猜忌排挤,以至于桓伊都看不下去当庭为谢安抱屈,最终在忧虑中病逝,与王庾桓三家的当权人不可同日而语。 想着谢安的“前车之鉴”,王琅心里更加郁结块垒,收敛表情冷冷道:“若能为宣王,孰愿为元姬?” 把荣辱性命交付给别人,总不如握在自己手上。
第22章 俱为一体 王元姬的祖父王朗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如果只希望她做皇后,就不用可惜她不是男子,可见走宫内路线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以魏晋之交的情况,无论王元姬愿不愿意,她都做不了司马宣王,时代环境没有给她施展发挥的空间,所以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是能不能。 王琅的处境和王元姬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皇权暗弱衰微,门阀共分天下,第一代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和继之当轴的颍川庾氏正处于权力争夺期,王氏可用的棋子不多,又不愿拱手放权,各方面的条件都已经备齐,是一旦错过等不到第二次的绝佳时机,而王琅为了这个机会已经准备了多年。 她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她现在要表现的不是谦逊和隐忍,而是十四岁一回国就能制衡权臣,二十四岁让晋国重归霸主地位的晋周式的天才,或是十七岁功冠全军,十九岁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式的天幸。 “彼可取而代也。” “大丈夫当如是。” 有了在苏峻之乱中的表现打底,这样的发言不仅不会被认为狂妄,反而会被认为是她天命在我的自然流露,是她身上吸引人追随的个人魅力的一部分。王家之前扬名天下的几人,王戎、王衍、王敦、王导,无不都是这样少年乃至幼年时代就特立独行,处众人之中如同珠玉处于瓦砾间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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