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至此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轻轻松松为自己想好了借口和退路,准备为这则志怪故事留下一个引人猜想的结尾,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细微清脆的环佩声从破旧的道观外由远及近,宛如神女般美丽的女郎提一盏烛火摇曳的风灯,在门口现出她的倩影。 谢安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个时节还敢在山中游荡的女郎世间罕有,会不会是她送别从兄以后,又来庐山故地重游,正巧被他遇上?可能吗?不可能吗? 他收紧掩在袖中的手指,勉强定住心神,不放过任何细节地从下到上打量她。 裙襦是建康士女间正流行的样式,大小完全贴合她的身形,搭在双臂间的纤罗披帛与广袖裙裾被山风吹着柔和飘摇,在早春时节里显得格外轻盈出尘,然而仔细观察,那裙裾的长度并没有拖地堆叠,需要仆从捧着才能行走。发髻与插在发间的步摇也不如京中流行般高峨,而是可以登山踏青的样式。最关键之处在于她耳垂上没有如一般女郎那样佩戴明珠环饰,和建康传言中小王掾的外貌一致。 他自认对女郎的身份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去看她的容貌。
第32章 情貌略同 月明星稀,神女掌灯。 月光与烛光交织成晕色光幕,映照出稀代丽人的面容,而一旦将目光落在那面容上,又会觉得一切光芒在她容光对比之下失去色彩。最终,当与她双眸相接,正面对上她的目光,谢安呼吸一窒,只觉漫天星辰于室内升起,满室光辉流溢。 时间的界限一瞬间变得很远很远。 谢安不知道自己注视了多久,直到看见丽人眉梢轻挑,威仪赫然,如神明之不可冒犯,才从那慑人容光中略微回神。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就对方的话语做出回答,倘若再注视下去,不免让对方觉得无礼。 纵然心中不舍,他还是果断收回视线,端起一旁随身带来驱寒的酒水整杯饮尽,助壮胆气,方才顺着对方语义回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他年龄尚少,未经□□,这番话说来却自然而然带有缠绵情意。 神女之思是魏晋士人常论常书的命题,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陈琳、有文才盖世美誉的杨修、工于诗赋的张华,几乎每个以文采见长的名士都仿写过宋玉那篇赋文,其中最优秀者莫过于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晋人代入起来轻而易举。况且月色如此,美人如斯,纵然滴酒不沾也难免染上几分醉意。 却听神女对答许诺,流动的眼波中既含情愫,也含嗔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机会到了面前还不能抓住,未免让她嘲笑自己胆怯。 谢安胸中升起带有少年意气的疏狂情绪,抛开酒杯向她一笑:“敢不从命。” 他不像从兄谢尚,自小习练骑射,但也不像卫玠那样弱不胜衣,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一边暗自决定先挟持她右臂,万一是来戏弄人的鬼怪,就顺势制伏她,如果不是,当然全听凭她安排。 计划顺利得有如天助。 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全无防备地任他靠近身侧,隔着轻罗衣袖握住手臂。 一触之下肌肤温软,白天在山顶柴屋嗅到的西域奇香也自美人颈边幽幽细细传来。女郎的身份已经确认无疑,他当即松开手,回到不冒犯佳人的距离含笑问道:“将何往?” 香肌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他心中不可避免有些骀荡。 而这似乎引起了她的不快,回答态度比先前冷淡:“无非月下。” 月宫遥寒,音徵泠泠,听起来倒也十分相配。 谢安隔着半步距离跟在她身后,回味她简短四字的回答,逐渐摆脱杂念,品出其中蕴含的清旷玄远意境。 古人今人,神明鬼怪,不都曾受过同一轮明月照耀吗? 既然如此,去哪里都在同一轮明月之下。千年之远,万里之遥,神鬼之别都仿佛近在咫尺,没有阻隔。 他心里为这一言的意境钦服,有意引她继续交谈,于是一边观赏她窈窕挺拔的背影,一边曼声吟咏杨修神女赋中的一句:“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语意和杨修本意不同,是带有诙谐成分的讽喻。 这果然引得她挑眉回眸,嫣然笑语中包藏陷阱:“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谢安觉得自己极喜爱她这般生气勃勃模样,明知她一定藏有后招,还是欣然应道:“愿闻其详。” 于是听了一路从未听闻的山野志怪,情节离奇曲折,结局明确决然,中间气氛渲染极尽铺陈之能事,使登场的人类与鬼怪都栩栩然如在面前。 谢安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在想原来她喜欢志怪故事,以后可以多加留意收集,搏美人一笑。只是她见闻广博,想要收集到她没听过的志怪没那么容易,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做。 一心二用之下,对她的回应不免不够及时。 大概以为他听腻志怪,她改变话题,说起寻阳下辖县乡的奇闻异事、时俗风土。这更是谢安感兴趣的话题,拿着在周边打探时得到的见闻一一向她询问,全部得到详细回答。 他初时还提防两人身份之别,用观赏江月清风的心态观赏美人,谈到兴处,逐渐忘了世俗外物,如同真与神女有约相会的鬼魂,倾心听她讲述,注目观她神采,完全投入到鬼魂的角色中去,甚至忘了自己还是受困身体的凡人,吹风多了会冷,走路长了会累。 还是她先注意到这一点,带他去白天才游览过的山顶柴屋,挡住山中料峭的寒风云雾,又为他煮了热水暖胃暖手。 “快日出了。” 声音平淡遥远,与她月下说鬼时的婉转音色判若两人。好在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将窗户推开半扇,观看曙光从山峦底端向上推移。 谢安坐在她对面,看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在她神女般静好美丽的面容上,日轮越升越高,云层越分越开,她的容光始终盖过天光,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细细的幽香萦绕在两席之间,让他不知不觉间心荡意放,目眩神驰。 “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打破梦境的是虽然属于她却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她入江州五天内就当堂手刃郭默,面未改色的事迹不由浮上脑海,谢安的思绪瞬间恢复清晰,残留胸中的感情则没有那么快转变,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变得悒悒不乐,转开头不想看她:“无物则无凭。” 同时在心里恼怒于她撇清关系,将昨晚一切当做未曾发生的行为,还将他当做轻浮小人般威胁提防。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的回答,谢安又担心自己误解她的想法,主动伸手入怀,解下随身佩戴的玉环递向对方: “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心里想的是陈思王流传天下的赋文: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以王氏的才学,不可能连这层意思都领会不到。 她果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伸手接过,却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诚意,如总会遗弃凡人的神女般绝情地转身离去。 谢安大感意兴阑珊,没有如原定计划地前往柴桑,而是好像真的来江州游山玩水一般,游够山川就返回会稽。 到家以后的第一个月,他心想名满天下的琅邪王氏也不过如此。 他不曾提出过亲近芳泽的非分请求,一路也从未举止冒犯,况且是她主动移步相见,何必那么不相信他。 到了第二个月,琅邪王氏的王羲之入会稽物色住处,准备从建康迁居会稽。 他的名声在王家子弟里仅次于王悦,又爱好山水隐逸,与谢安脾性相投。尽管谢安远小于他,谢家门第亦远不如王家,他对谢安依然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言谈交往之间充满诚意与看重。谢安也觉得自己过去的朋友里没有人能超过他,与他交情日益深厚。 只是同为王氏子弟,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他和人在寻阳的另一位王氏相比,觉得还是那晚的她更让人难以忘怀,句句话都撩动他的心意,如同曲中圣手的音乐般美妙动人。安静不说话的时候也风采照人,自然而然引动人心中一切关于美好事物的想象,又能超越那些想象,将人带入更美好的胜地。 亲朋好友之间谈论世家闺秀、名门士女,他也总忍不住先在心里和她进行对比,然而无论怎么比较,都觉得处处不如她。他心里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从兄谢尚听到二兄谢据问她能和家中哪位交往女子相比时,第一反应会那么古怪。 到了第三个月,她在寻阳的事迹桩桩如传奇,在士庶间引起广泛议论,诋毁非议她的人多,喜爱仰慕她的人更多。她的年轻、美貌、才华和高贵的家世,每一桩都是晋人钟爱的特质。 即使相隔千里,竟然也好像她就生活在邻近一样,即使刻意不听、不谈、不想,也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与她相关的人或物。 谢安晚上辗转反侧,终是无法释怀,找借口又往江州跑了一趟。
第33章 青山见我 王琅对发生在她送别返程的小插曲没有投入太多注意。 派人通知对方守在山脚的家仆去山顶接应,确保对方安全无虞之后,她就带人返回了坐落于郡治柴桑内的太守府。 在她想来,对方留下玉环,应该有日后登门拜访的意思,然而在太守府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她便将事情抛到脑后,研究起眼前的局势。 “不知道丞相最后能不能说服蔡谟答应接任江州刺史。” 姜尚在案前研究一堆破损玉片,随口反问:“他为何要答应?” 王琅被他问住,停了一下才道:“东晋立国倚仗的不过是荆、扬、徐、江四州,为国事计,他是接替温峤的合适人选,才能声望足以治理江州,对江州吏民军政都好,为自身计,江州是大州,无论他有什么抱负,江州都是不错的倚仗,为何不答应?” 姜尚眉毛微抬,神情讶异地看她:“东晋只有门户私计,哪来的国事。” 王琅:“……”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姜尚说完又低头继续研究他的玉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至于为自身计,王敦有助立东晋的威望,庾亮有帝舅的身份,陶侃有四平叛乱的功绩,蔡谟有什么?江州是给是收不过一道诏书,犯不着为此掺和进最高层的权力斗争,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