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刺史人选,我还期待过能和他在江州共事……那么江州刺史最后只能是邻近的豫州刺史庾亮或者荆州刺史陶侃兼任了?” 不需要姜尚回答,她自己模仿王导的心态分析道:“庾亮有帝舅身份,声望也高,即使一手引发苏峻之乱又屡战屡败,温峤反而比以前更尊重他。让庾亮兼任江州刺史,一定能收服江州人心,这是王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陶侃出身寒门,在士族眼里和苏峻那样的流民帅没有本质区别,苏峻刚叛乱的时候,庾亮让温峤留在江州防备陶侃,忌惮他还超过忌惮苏峻,王导也不会例外。与庾家的斗争到底是士族内部的斗争,相互了解底线,对寒门却没有信任,只有防备。” “如果王家对江州的期望是和扬州一起制衡荆州,建立士族防线,那么庾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如果要让我立功,将势力触角伸到秦雍一带,坐拥荆州、擅长用兵的陶侃则是有希望说服联手的合作对象,庾亮性忌不能容人,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在朝中的时候连王导都极力打压,在江州肯定不会支援我。” 姜尚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庾亮今年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弟弟庾冰有宰辅之质,庾翼能控制兵府,如果不是引发苏峻之乱,现在庾家已经取代王家成为新一代当轴士族。” “陶侃比庾亮大三十岁,今年已经七十有二,眼看着没几年可活,子嗣中无人有他的威望才干,根本不可能抵抗庾亮。王家现在只会盼望着他能多活几年,撑到你哥哥王允之在太守职位上积够资历过去接任江州刺史,在荆扬平衡里争取优势。以王家的势力,他在太守之位上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只要不出大错,就足够不引起任何物议地出镇江州。” 王琅略微一愣:“这么快?” 姜尚瞥她:“你对当轴士族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历史上的王允之确实升迁极快,起家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升宣城内史,然后就授西中郎将、假节,继而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最终以卫将军、会稽内史卒官,扣除为父亲守孝的二十五个月,从一介白身升到官居二品的卫将军,中间只花了十五年左右,去世时刚满四十。 与他差不多同时期,路线也相近的谢尚则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是王允之的两倍。 谢尚起家司徒府掾,转司徒府西曹属,迁会稽王友、补给事黄门侍郎,然后才被授予王允之起家的军号建武将军出为历阳太守,领南中郎将、江州刺史,转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假节,授给事中,永和年间拜尚书仆射、前将军,最终以卫将军、散骑常侍卒官。 这些还是在谢尚本人是当世名士,姐姐谢真石之女是临朝摄政太后,一路机缘巧合升迁极顺的助力之下。 仅仅对比两人的升迁历程,就足以看出王家作为当轴士族的权势。 而同样是王家子弟,王琅根本走不了正常升迁,只能担当快刀利刃的角色,让王家拿来破开局面,每一步都游走在风波最险恶之处。 倘若心态不好,活在这样的时代真的很容易扭曲失衡,也难怪那么多人直接放弃政治抱负,转而向山水自然与宗教神明中寻求个人解脱。 “公子,建康来信了。” 正感慨中,婢女司北拿着盛放信件的木制托盘走入屋内。她中断和姜尚的交谈,拿起信囊拆开一看,发现是蔡谟对她劝说他接受江州刺史的回信。 有了和姜尚的一番谈论,她心里已经对蔡谟的态度有所预期,果然收到的信里虽然感谢她的推崇信任,拒绝之意还是毫无动摇,并且反过来劝她离开是非之地。 他在信里举了一系列少年骤贵,升迁过速,最后或是骄奢致患,或是功高不赏反受其害的例子,让她注意保全自身韬光养晦,留待合适时机发挥才干,不要被王氏利用,成为王家权势野心的牺牲品。 言辞用语相当恳切,是真的爱惜人才地为她考虑。 王琅拿着信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最后把信重新封好,束之高阁。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王家若非别无选择,又怎么可能用她?她真正需要的是王家把更多筹码压在她身上,给她更多支持。 # 寻阳是东晋疆域里辖区最小的郡。 包括寻阳自身在内,一共只包含三县,即寻阳、柴桑、彭泽,彭泽还是晋元帝渡江镇守扬州时发现这个郡辖区严重失衡,特意从豫章郡分过去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寻阳属扬州庐江郡、柴桑属江州武昌郡,两县隔长江相望,是长江中下游的战略重镇,分属两州两郡管辖会导致军事行动不便,这才合并为一郡,置于江州管辖。 王家把她安置到这个地方,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施展军事才华,成为北可进秦雍,西可拒荆州,东可制豫州的利剑,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上都尽可能给她提供了便利。 咸和五年三月,任命陶侃兼领江州刺史的诏书与改寻阳郡为寻阳国的诏书同时到达江州。 王琅的官职从寻阳太守变为寻阳内史,职责虽然不变,但封国在行政上属于藩王管辖,藩王留在京师,管辖权则归于内史,不受地方上节制,府内置主簿、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功曹史、功曹书佐、循行小史、五官掾等属官。 王琅也没有辜负王家的期望,借助郭默之事树立的威望成功在寻阳站稳脚跟,赢得吏民信任。 不满于她女子身份与年轻年龄的反对者大有人在,前前后后策划了不少阴谋手段,从她升堂的第一天就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超过一半属官直接不到场,让太守府内冷冷清清。王琅放过找借口请假不来的几人,彻查其他无故不来的属官,将他们任上的得失功过全部评定清楚,一条条让小吏在堂下高声念出。 本来晋朝官员玩忽职守是常态,许多名士都有类似的事迹流传,并不妨碍他们的名声,但寻阳毕竟是军事重地,这样一条条念出来就算士林里不当回事,在当地民间也完全声名扫地,好事之徒蜂拥而来,好的跟着叫好,坏的起哄唾骂。不止寻阳一地,整个江州官场都被她的手段震慑,虽然心里还是不服,但吸取教训,不肯再做出头鸟明着反对她,而是鼓动州郡里的豪侠找她约战击剑。 这种事无论输赢,对王琅都一点好处没有,只要沾上就会拉低她的声誉。 不过王琅新到寻阳,身边可用的人少,有心收服这些人为自己所用,于是接受挑战,利用晋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对美丽事物特殊偏爱的心理,在想看的人都能来看的公开场合以最漂亮利落的方式击败一人。又和其他挑战者约定,只有胜过败者才能挑战她,输了必须服从赌约接受管束,由此逐渐赢得江州豪侠与好事少年之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越是制造事端,越是给了她向江州吏民展示自己才干能力的机会,几轮交手之后,她在郡里的威望不降反升,越发稳固。于是各种各样的刁难要么消失,要么转为隐蔽。 到了半年之后,唯一还让她比较头疼的是时不时上门拜访,与她清谈辩难的士人。 这些人有的出身当地世家望族,掌控乡野舆论,是王琅想要笼络的对象;有的在朝野关系广阔,深得士人之心,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况且晋人拿清淡当乐事,即使桓温得势以后也不免要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不会随便拒绝,王琅也只能尽力为之,每天拨出一定时间研究清淡,锻炼口才,以便赢得这些人的好感。 九月下旬,王琅在府中收到名士殷羡的拜帖。他从豫章前往建康,因为听说她的名声,特意绕了点路来柴桑拜访她。 王琅对殷羡不是很了解,但是知道他儿子殷浩日后声望极高,与谢安出仕前相仿。单论他自己也是深受陶侃信任的长史,望族陈郡殷氏的名士,放到司徒府里算不上起眼,但她府中还是第一次接待这种地位的客人。 她放下手头事务,主动去门口把人迎到堂内坐下,陪他天南海北聊天。 昨天郡里上半年的官吏考评刚结束,她和每个属官都一一谈论了得失与下半年规划,此前几天也都在忙碌郡务,有段时间没和人清淡,感觉颇为生疏,遇上殷羡这样的名士不得不打起精神,调动脑力。 她心里哀叹这些事情没完没了,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忽然看到司南拿着一份拜帖走过来,对她悄悄使眼色。 又是什么人来了? 王琅眉毛微挑,右手拿过拜帖,让有字的一面背对殷羡去看,只见上面用一笔俊秀的行书写了“山阳王弼”四个字,同时听到司南附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说与公子有前约,愿为公子解围。” 王琅略微一愣,没想到时隔半年,他居然还是来柴桑登门拜访了。 不过他为什么还用王弼这种假名?而且还加上郡望堂而皇之地写在拜帖正面,唯恐他人不知一般。 王琅蹙了蹙眉,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 只是…… 要相信他吗? 殷羡见她有事,端起旁边茶盏饮茶,顺口问道:“琳琅有客人?” 王琅犹豫半秒,心里拿定主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是位故人。”转头对司南道,“请他入府。”
第34章 未必如是 那日在庐山月夜见过的少年施施然从旁屋走了过来。 他似乎特意避开日光,沿有树荫的一侧踏上走廊,秀逸的容貌却没有因此失色,反倒更显得神姿端达,引人注目。 堂内除了坐在主位的王琅,客位的殷羡,还有负责陪坐的内史府主簿桓戎、书佐梁燕,加在一起一共四人。 王琅故弄玄虚不说姓名,她府里的两个属官自然不会没眼色到追问是谁。殷羡来者是客,王琅不介绍,他也没立场询问王琅的客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好奇地看着少年入府。 王琅本以为他人在府外,刚投了名帖来拜访,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屋走过来。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看了来送拜帖的司南一眼,司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王琅心里顿时知道,一定是少年用了某种理由,让她府里的这些仆从没有立刻来禀报,而是放他入府在旁屋等候。 她当初在少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废弃道观外旁听他与葛衣士子清谈,这次少年就反过来到她府中旁听她和殷羡清谈,毫无疑问是在回敬她上次的偷听行为。 该怎么说呢…… 这鬼好像还挺小心眼。 王琅对自己贸然同意他入府的行为隐约有点后悔,但这时候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让少年出去,只能用眼神示意司南去给少年准备一张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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