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难得没有回应,只是握住她的手,隔了一会儿才贴着她耳边低低道:“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子。” 这就最幸运了? 王琅挑挑眉。到底时间将近,无暇多虑,她告诫性地睇他一眼,抽回手:“走了。” 昨日隔着纱扇所见的庭院已经收拾一新,在北堂阶前的东畔以一西、一南的方位分别铺设两席。吉时一到,谢裒夫妇在两席就位正坐,来观礼的谢家亲朋按尊卑长幼分列在中庭两边观礼。 王琅执一只用红黑色缯布装饰,盛有枣、栗的竹笲,自西阶登上北堂,根据赞者的指引先到谢裒席前下拜,将笲里的枣、栗放置到席上。谢裒抚一下这些干果,表示接受,然后从坐席上站起来对她答拜,算是接受她作为新妇,于是王琅回到原位,对他再次下拜。 接着,赞者引导她下西阶,换上装有腶脩的竹笲拜谒谢裒的继室——谢安的生母已经去世,谢裒续弦再娶的后妻是谢家唯一有资格接受新妇拜礼的女主人,其余妾室约同于奴婢,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同样一拜、一答、再拜的过程后,舅姑二人就算拜谒完毕,周礼里紧接着的盥馈仪式被晋人省略,换成拜来观礼的婿家亲人。 坐在北堂东畔的谢裒对这门亲事一直心存忐忑,直到拜舅姑仪式的顺利结束,他才觉得自己悬了快两个月的心终于落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满意。 他很轻易判断出昨晚占便宜的是自己儿子。 原因倒也简单——他那个向来喜愠不形于色的三儿子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肯定是占了便宜。 昨日小王举着纱扇,只有视力好的年轻人看得魂不守舍留恋不已,他是一点没看清,今日才算彻底明白自家三郎为何被迷得非卿不娶,硬生生等了快五年。 唯一让他有点不解的是,小王对着他家大郎的长女为何笑得那么亲切,还问可曾取字。 哪有女儿才三四岁就取表字的,真是奇哉怪也。
第64章 固有归宁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 士族有多重视自家人才, 也就意味着对于家中缺乏才能的成员有多忽视。 谢裒一辈有兄弟三人,长兄谢鲲去世多年但四海知名,幼弟谢广长住建康但寂寂无闻, 于是谢裒连写婚书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这个弟弟,反倒对不在人世的长兄着墨颇多, 以至于王琅直到婚前调查谢家家底, 才知道谢安原来还有个叔父在建康。 无论官位高低, 知名与否, 他都是男方家辈分最高的亲族, 王琅在赞者的引导下向他行晚辈礼,他微微不自在地扭身,似乎是想要避开, 却又强行忍住,等王琅一行完礼,他立刻欠身回拜, 目光始终没有落到王琅身上, 而是错开一些投到虚处。 王琅估计他已经习惯了隐藏在两位兄长的光芒之后, 并对此平静接受,反而不太适应被人注目的感觉, 因此行礼之后没有多寒暄, 跟着赞者走向下一人。 往下都是谢安的平辈,总体相对开朗几分, 王琅基本都了解, 见礼也简单, 只需要按平辈礼相互认识。 谢尚外放历阳太守没回京, 已经出嫁的谢真石携丈夫褚裒与女儿登门, 连同缺席胞弟的份向她道贺——苏峻之乱结束后, 谢真石与褚裒完婚,褚裒被郗鉴推荐给王导,从徐州回建康任职,担任王导的属官从事中郎。 没过多久,王导把何充调到地方上熬资历,褚裒补何充的缺,升迁为给事黄门侍郎,继续做京官,谢真石也随他住在建康。 王琅服丧期间和谢真石书信往来不断,服阕后也专程约她小聚过一次,维系着自会稽以来的友情,连带着与她的丈夫褚裒也打过照面。 相比善于做人,能在王、庾之间左右逢源的妻弟谢尚,褚裒的政治立场更加中立,是那种不趟浑水、不逐权势的名士,家风淡泊清俭,和与他齐名的杜乂很像。 按《世说新语》的说法,谢安特别赞赏褚裒,认为他虽然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气度弘远。 桓彝则评论得更加直白,点明他对外不言好坏,但内心自有褒贬。 对于这样的人物,没必要笼络,没必要冷落,相处起来轻松舒服,像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褚裒往后是谢安的几个兄弟。 为首的谢奕在王舒治下做了几年县令,王允之结婚时他上王家道贺,与王琅曾有一面之缘,其余几人王琅不曾见过,今日算一次性认了个全。 来观礼的谢家女眷在另一侧。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谢鲲长女谢真石,旁边是她与褚裒所生的女儿褚蒜子——即后来多次垂帘听政的褚太后,谢家迈向当轴士族之位的关键人物。 现在她还只在垂髫年纪,容色已能让人预想到她长成后的风姿,有一种晋人格外推赏的玉洁冰清之美。 算算时间,离她被选为琅邪王妃没有几年,而琅邪王二十一岁继位,二十三岁驾崩,夫妻相处时日屈指可数,之后就是长达数十年的深宫守寡,让人备感怜惜。 但想想郗道茂的人生,王琅又不免觉得,对于乱世人而言,有机会将权势握在手中,或许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她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改变历史,因此上次见谢真石之后,她派人送了一卷《史记》到褚家,言明是给小蒜子的礼物,希望她能够从中有所收获。 此刻再见,年幼的褚小娘子举止优美地向她行礼,感谢她上次的赠书,仰视她的黑眸里全是一片未涉世事的纯净。 王琅顿了顿,回给她一个温和微笑,并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 在褚蒜子旁边半步,恰好是一名年龄更幼小的女郎,看身量顶多三四岁,一双黑眼睛又润又亮,直勾勾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怕生。 王琅的目光很自然从褚蒜子滑到她身上,心想这反应倒是和谢安初见她一模一样,只是比谢安更可爱一点。 她十分顺手地在小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将目光转向女孩紧挨着的大人。 按长幼顺序,谢真石之后应该是谢奕的妻子,陈留阮氏之女阮容。 小女孩站在阮容身边,无疑是她与谢奕之女。 与谢奕之女…… 等等,那不就是谢道韫? 王琅心中一震,破格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芳讳?” 阮容被她问得发懵,下意识回道:“尚未选定。” 王琅又追问:“可曾取字?” 阮容越发迷茫:“亦尚未。” 实则她与谢奕此前还育有一子,不幸还在襁褓时就发热夭折,因此对子嗣上格外注意,想了各种各样偏门的方法,连带着名讳也没有立刻取,而是先用排行叫着,表字更是通常在及笄时才会取,绝无可能先取。史书里许多女子只留下表字,没留下名讳,更多是因为女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丈夫少有人知,反倒是表字更容易被记录流传。 王琅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奇怪,点点头不再多言。 谢道韫的名与字在不同记录中有不同版本,道韫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但有说是名,有说是字。 直到谢奕之孙谢珫墓志出土,才确定她是谢奕长女,本名道韫,表字令姜。 阮容身边只带了这一个女孩,大概率就是她与谢奕的第一个女儿谢道韫。 换句话说,现在站在她左手边的小娘子是褚蒜子,右手边的小娘子是谢道韫,恰好是几十年后东晋朝野间最负盛名的两位女郎—— 一个是深宫牡丹,权倾一时;一个是林下芝兰,流芳千古。 两人在她面前比邻而立,仿佛展开了一张尘封千年的古卷,让历史的气息铺面而来。 结个婚还能拥有这种体验,真是结的不亏。 “请三叔母安。” 软软糯糯,奶声奶气的问候将王琅发散到几万光年外的思绪唤了回来。 她的神色柔和下来,向小道韫露出一个极艳极美的笑容,把小家伙迷得睁大眼睛,然后顺手在她脸蛋上又摸了一把。 真可爱。 # 放飞自我的后果是引发不必要的猜想。 见完谢家人,拜祭过供奉在室内的祖先神位,算是彻彻底底被新家庭接纳,不需要再执行周礼中的成婚三月后祭拜家庙的庙见礼。 谢安不知何时离开自己的叔父兄弟,悄悄凑到她身边,与她耳语:“喜欢女儿?” 王琅看他一眼:“喜欢。你生一个?” 谢安:“……” 王琅满意地收回视线。 对于如何应付谢安时不时的挑事,她现在已经逐渐摸索出一点门道,简而言之,要么从一开始就别搭理他,要么想办法噎住他让他语塞,从刚才的实践效果来看,目的算是达到。 成妇礼毕之后是谢家家宴。 这种场合一般会将男女分开设席,不过王琅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分到女眷席,尤其在她出仕以后,一个人在任地自立门户,不是自己孤零零用餐,就是和同僚下属聚餐。回到建康守丧期间,兄妹久别重逢,惜时如金,作为家主的王允之本人不在意礼教,王琅更没有这个意识,直到家宴即将开始,才后知后觉想起还有男女分席这回事。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谢家众人,就见谢真石恰好向她的方向回首,似乎准备过来寻她,忽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王琅转头,对上谢安平和温静的目光:“琳琅与我同席可好?” 他声音和往常一样,低而悦耳,但留心这个方向的人自然能听见。谢真石微微讶异,随后对两人笑了一下,止步回身,走到谢裒夫人身边同她说话。 王琅想了想,放低声音提醒:“舅姑或觉不快。” 谢安一派从容:“娶妇得夫人,庆幸尚且不及。何况夫人在王家据正厅,下降我家总不能反而到偏厅。” 王琅听得微怔,意识到他在兑现第一次到乌衣巷王家登门许下的承诺。 沉默片刻,她道:“这些都是小事,我没那么在意。” 她现在的情况有点像公主下降臣家,外人看起来是荣耀,实际相处中很容易引发家庭矛盾。她许婚前已经想好,横竖到了会稽就是她的天下,在建康谢家留不了两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隐忍退让一些也无妨。 谢安低头捋了捋衣袖,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夫人对自己所择的新婿似乎看得太低了些。若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我怎么敢登门求娶。” 这番话勾起了王琅的好奇。 她忍不住问道:“安石如何说服舅姑?” 谢安道:“无他,唯推己及人而已。” 王琅偏头问:“何解?” 谢安眨眨眼:“他今日如何对人,人便能同样对他。因此我只说了一句,明日回门,阿父阿母便随我做主了。” 王琅先是一愣,随后恍然领悟。王家本来就门高,而且是当轴士族,十足的权势压人,王允之对她有求必应,兄妹情深的事也不是秘密。谢安故意只说一句,留下言外之意让谢裒夫妇自己发挥想象,效果反而比夸大其词铺陈渲染更好,而且还不用在她那里担上诬陷妻家的罪名,毕竟他本人什么都没说,全是谢裒夫妇自己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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