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还是一日两餐制,早上给谢裒夫妇奉完羹汤,她没有再多留,带着谢安回到乌衣巷赶昼食。 这是谢安第三次来王家,第一次是受王琅邀请在院子里赏梅,第二次是接新妇,这次回门才算真正在北堂里被招待。 王舒自己是长子,两个弟弟都早亡,没有叔侄亲戚可往来,于是家宴上只有二兄王允之、长侄王崐之两个男丁,以及同意戚里间不用太顾忌男女大防的兄嫂荀蓁一起用餐。 王允之和荀蓁同席,王琅和谢安同席,王崐之自己一席,偌大的北堂只用了四分之一不到的面积,远不似谢家那种似乎把厅堂都塞满的热闹,但因为坐席安排得紧凑,倒也不至于冷清。 饭食如王家一贯的风格,没有多奢华,只是从五盘增加到了七盘,王琅一看,七盘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她心里一片暖热,拿起食箸往最喜欢的一盘里夹了一箸入口,顿时皱了皱鼻子。 坐在主位的王允之当即就笑了:“琳琅新婚莫非不甚甜蜜,还在挑食。” 王琅哀怨地看他一眼。馅里都是胡荽味,胡荽痕迹一点看不到,他绝对是故意的。 所谓胡荽就是香菜,北方因为胡人君主石勒忌讳名字里有胡字,将胡饼改做麻饼,胡荽改做香荽,南渡士族当然不会跟着他改口,仍称胡荽。 这东西引进国内的时间非常早,按西晋人张华在《博物志》里的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大蒜与香菜的种子,在南北朝已经被多季栽培,通常作为调味料使用,和安石榴汁一样用来给羊肉提味。 她倒也没有讨厌到不能吃,只是觉得口感有点古怪,混进自己喜欢的食物里就更有种白璧微瑕的痛惜感。 王允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遮住自己的笑意。 谢裒从儿子的神态中判断出儿子占便宜,王允之则从妹妹的胃口中判断出这门亲事结得还算不错,否则他妹妹肯定食不知味,态度也不会这么活泼。 正准备让人撤盘,就见他妹妹悄悄把菜夹到谢安碗里。 王允之:“……” 他到底应该为她担心还是不为她担心? 王琅没他那么多想法。 她在谢家正好见过汤里漂胡荽,如果谢安忌口,家里人肯定不会备这种菜,因此她毫无心理压力地夹给谢安,低声介绍了一句:“尝尝这牢丸,皮薄馅鲜,做得极好,不加胡荽就是我最爱吃的。” 谢安对她的做法倒没什么意见,反而对她和王允之的相处模式颇觉有趣。 以前只知道这对兄妹感情深笃,原来私底下相处时竟是会相互捉弄的,不是亲眼所见,令人难以想象,传言里也丝毫没提到过。 咬一口牢丸,皮薄肉嫩,汁鲜味美,又带有一点点韧劲,提味料混入不止一种,由表及里口感丰富。 他轻轻颔首,也学她那样低声回道:“君家饮食之道甚精。” 菜肴精美的酒楼食肆在唐宋才开始大量流行,魏晋则垄断于高门巨户之内,王公大臣乃至天子竞相以珍馐奇味相互夸耀,食谱饮方密不外传,北方尤甚。 魏文帝曹丕有名言:“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说的就是世家以被服饮食自矜的社会现象。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夸饮食就有夸人家世的隐意,发迹较短的人家尤其在意这一点。 不过王琅想起他上次来招待他是酸桔,这次又把自己不喜欢的胡荽给他,心里有些虚,听起来就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又在故意说反话。 她脸上微微红了红,用更小的声音道:“你自己说要同甘共苦,不能怪我。” 谢安本人还真没有讽刺她的意思,听了不由一乐,随着她将声音压低到相同音量,含笑道:“夫人能将我的话记在心里,我欣喜尚且不及,又岂会怨怪。” 这样在耳边说话有点痒痒的,王琅忍不住向旁边躲了一下,揉揉耳朵,不经意间看到兄长王允之的目光。 …… 她坐端正了。 王允之放下酒杯,十分和睦地开口:“我明白了,琳琅还是更想在家里举行同牢礼,下午令远、令则过来,我给琳琅补办一个。” 牢是祭祀上用的牲肉,夫妻共食一碗里的牢肉是婚礼仪式中的一环,王琅婚礼当日就与谢安共夹了三口同牢肉。 牢丸出典不可考,在魏晋已成为四时皆宜的菜品。她自己吃了一个,又把盘里其它的给了谢安,从实质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同牢没错,但和指代婚礼的同牢完全不同。 王琅想通之后就抬手捂了捂脸,无奈道:“阿兄,结婚好累,我不想来第二次。” 王允之和谢安词锋都犀利,王琅对谢安会回敬,对兄长一向主动让步,原因在于王允之更在意她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魏晋女子二嫁三嫁都很寻常,世人丝毫不以为怪,但这并不是因为结婚草率反悔多,而是世道太黑暗,生离死别多。忠贞的传统约束与个人的感情意志在统治阶级对于人口增长的迫切需求下不值一提。 与之悖反的是社会各阶层对于白首到老乃至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的追求羡慕。梁祝二人凄美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诞生于东晋并在士庶之间广为流传就是晋人这一心态的体现。 谢安是个骨子里很浪漫的人,所以会在明知梁祝跨越门第的情况下表奏祝氏为义妇,所以会动过心纳妾但最终对妻子忠诚一生。 庐山月下,神女同游的邂逅让他念念不忘,毫无疑问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因此,听了王琅全然无心,甚至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语,他当成一种誓言,声音低缓但目光不移地承诺:“我意与琳琅同。” 王允之撇开头。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又好像不太想看到,于是他挑起新话题:“山山的新军号圣上亲定冠军,颇有些愚论以为少年骤贵不美,又议周瑜驻寻阳而以三十六早逝、冠军侯霍去病则二十四早逝,恐于琳琅不吉,此皆庸人俗见,琳琅不必挂心。” 冠军将军是三品军号,比王琅去官守孝前的军号高了一级,虽然和三品里的四安、四镇不能比,只是杂号三品,但仍然是一种特别擢升,王允之本人的军号目前是四品。 王琅正式被授官以来一直是军号品级高于官品,因此她也不是很意外。 冠军侯是霍去病的封号,小皇帝给她取这个军号显然有这层联想,至于故意拿霍去病的短命咒她……她和小皇帝一没有旧怨,二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应该纯属外人无事生非蓄意挑拨,她不会放在心上。 想了想,她对王允之笑道:“真是杞人忧天。按他们的说法,我起家军号还是鹰扬,扣掉后两个人的寿命也还有很长。”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周人声称姜尚出山辅佐文王已七十余,推算下来他的去世年龄应在一百一十到一百四十之间,以上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一点也不真实。 她认识的那个小望是修道的昆仑弟子,问他寿命云云毫无意义,于是历史之谜还是历史之谜,没法得到答案。 无论如何,史官给了一百余岁的证明,减去三十六再减二十四也还有五十,对特别短命的晋人而言已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数字。 话说回来,她也两年多没见过小望了。 这个人只要没有战争就一秒钟都不多留,立刻回去修复他的封神榜,对她执行不闻不问的放养态度。 难道要等庾亮北伐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那未免也太晚了,她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呢。 想个办法给他留言吧。
第67章 晚睡晚起(一) 晚上两人留在王家, 为次日的拜官做准备。 中古时代的拜官在王琅看来颇为奇妙。 小官小吏没有讲究,任命到了就是到了,自己带上官印随从赴任, 没什么可多说,高一点的官员就有各种各样的待遇区别。 唐朝的丞郎拜官要到笼门谢恩, 宋朝被授予三司副使以上的官职要到子阶上跪拜、舞蹈, 感谢圣恩, 三司副使以下就在子阶下跪拜, 不需要舞蹈。 简单来说, 朝代越富庶,官职越高,拜官程序就越复杂隆重。 南北朝最穷酸的时候连官员工资都不发, 只给一纸任命,其余全由官员自己去任上搜刮。 东晋虽然也经常发不出京城官员的工资或是工资待遇减半,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会按条件给。 王琅的父亲王舒官拜会稽内史出自王导授意, 小皇帝年龄太小, 政事掌握在以帝舅身份主政的庾亮手中。如果庾亮铁了心要反对, 王导也拗不过他,没法代替皇帝下达诏书。 不过门阀政治下的官员任命本来就是各方综合博弈下的结果, 庾亮那时候心里也没底, 而且他认为这份任命利大于弊,因此诏书顺利下发。 王舒不想去会稽, 接见使者的时候拒不奉诏, 使者只能把诏书带回去复命。 直到会稽改名郐稽, 堵死了王舒的借口, 王导又坚决劝说, 王舒才接受了重新下发的诏书。 他本来就是朝中高官尚书仆射, 领旨之后殿前谢恩一条龙,不需要再跑一趟。 王琅就不太一样。 她是服阕起复,拜官前身上没有官职,所以先在家里接诏书,接完诏书以后去答谢。 又因为朝中有人,诏书基本就可以认为是王导下的,所以约好了王琅在王家的时候下诏,公服官印等物品也一并送来,次日答谢后就可以启程前往会稽赴任。 王琅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跟谢安大致说明情况之后,谢安没有接话。 他父亲谢裒近两年升迁吏部尚书,不过晋朝的吏部尚书只管小官任命,如会稽内史这种重镇要职,地位还高于尚书,吏部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全凭主政者代替皇帝下诏任命。 像这样仿佛左手签诏书,右手接诏书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近身感受到。 世人称王家为势门,真的没有半点夸张虚假,完全是写实描述。 谢安打心底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他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把玩王琅房内花瓶里的新鲜花枝。 暮春时分的江左草木葳蕤,花海缤纷,而他手里是一支剪下来以后插瓶水养的棠棣,青翠的绿叶搭配雪白的花瓣,簇簇累累,繁盛动人,是早在周秦时代就被歌咏不绝的传世花卉。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召人用它比喻新出嫁的王姬,称赞王姬的容姿浓艳美丽,放在新妇闺房里自是十分合宜。而更出名的比喻是形容兄弟之间感情和睦,犹如棠棣花总是多朵并绽枝头,相亲相依,用来寄托兄妹之间相互依靠的感情当然也不无可能。 王琅注意到他在把玩花枝,以为他喜欢,改变话题从旁介绍道:“这是出阁前一夜剪下来的棠棣枝,我离开的时候还都是花苞,现在大半打开,好像把春天剪下来放在房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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