忤逆父母是有晋一朝上下公认的重罪,他父亲对如日中天的王导无可奈何,教训他这个儿子可是天经地义没人会拦。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连表面沉重都假装不出来——他可太高兴了。 乘船来会稽的路上,一种飞扬畅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麻烦,也明白小王的处境如履薄冰不容差丽嘉错,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满热情地在船上推演着郡守府内即将进行的对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与船员的聊天助长着他的好心情。 通过交谈,他发现那些庇托于王家超过三年的人都亲眼见过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动搭话的经历。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觉得她待人平易亲切,视为煦日和风。而几个管事谈起她的态度则夹杂着敬佩与畏惧,觉得她是个聪明严厉、赏罚分明的人。 不同人会产生这样不同的感受,当然是小王驭下的权术手腕。 荀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受她影响的人,与自己对她的了解相互印证,内心的向往更加强烈。 到了山阴以后,那名她年幼时亲自拔擢出来的书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着语气宽慰他不必紧张,无论遇到何等难题,公子总有办法。 其实他并不紧张,只是怕兴奋的情绪掩饰不住,不得不板起脸而已。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不仅仅是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 他明明仔细推测过她可能的反应与质疑,以有心算无心,但不知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套出了隐藏心中的真实想法,设想好的逐层铺垫在她忽东忽西的问题下全盘打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 懊恼的情绪如同潮水,一阵阵席卷他的内心。 但毕竟做过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羡回忆当时的准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还没有到达最坏,对方应该并未拿定主意拒绝——否则她完全可以坦诚自己的苦衷,告诉他王家现在的处境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如累卵,亟需一个与皇室重新靠近的机会,为下一步与庾家针锋相对的死斗争取筹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防范的心理套话试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劝他接受。 说的那么好听,还不就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吗? 越想越生气,荀羡真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看看她会不会觉得羞愧脸红。 自始至终,她没有丝毫表达过对他即将被迫尚公主的同情,也没有问过他的心情、他的想法,甚至在他想要向她倾诉的时候娴熟又精明地玩弄话术,转移他的思路。 她不真诚。
第80章 得偿所愿(二) “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 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史记·魏公子列传》 # 事态发展至此,双方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 不欢而散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这个时候,一直扮演着背景板作陪, 毫无存在感的梁燕让婢女给王琅换了一杯茶。 王琅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她提拔梁燕是因为他苦读上进、踏实细心, 出谋划策非他所长, 一直以来在王琅身边承担的职责比较接近秘书。但也正因为如此, 他很少离开王琅身边, 对王琅做的大事小事都看在眼里,很了解王琅的为人。 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毫无缘由地让人给她换茶, 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她没注意的不利信号,在给她提醒。 是什么呢? 她扫了一眼新换的热茶,又扫了一眼下首的荀羡, 电光火石间, 一丝引起过她的疑问却被她忽略的痕迹闪过她的脑海。 荀羡到底为什么选择逃婚? 由于在史书上读到过这段记录, 她先入为主地将原因判定为少年人的幼稚任性,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当事人有什么想法?为什么要来会稽找她? 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中, 有好几次荀羡反应激烈, 她不是没发现,可在发现之后, 她并没有予以重视, 而是一门心思专注于自己的目的, 自以为是地从自己重视的角度替他考虑, 丝毫没有抚慰他的情绪。 也难怪荀羡会觉得生气。 毕竟前者只能说明她愚蠢迟钝, 后者却说明她不尊重人。 在荀羡的价值观中, 后者显然是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她自己同样无法原谅这个错误发生在她身上,直到靠梁燕提醒才意识到。 她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已经形成本能的政治嗅觉开始运作,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测冒上脑海—— 荀羡之所以如此在乎他的婚姻,或许不仅出于他的道德观,也因为他对自己未来的政治立场有所设想。 东晋的几位驸马中,刘惔和王献之都是风流名士,自身并无政治野心,对婚事的态度也在反抗不果后逐渐接受,成为皇室选婿的典范。 王敦和桓温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两人婚前从未表达过对尚公主的不满,痛快顺畅地做了驸马,借助与皇室的姻亲关系迅速攫取利益。等到自身实力成长壮大,他们就开始策划谋反,一步步侵吞夺取司马氏的天下,将被榨干利用价值的妻子疏远(桓温)、遗弃(王敦)。 基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讽刺现实,人们不仅不会责怪他们忘恩负义,反而会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但从原本历史中荀羡的行为,以及这几年王琅对荀羡的了解来看,荀羡其人有政治进取心,却不是王敦、桓温式的枭雄。在某些选择上,他有点像他六世祖的那位荀令君荀彧,生食汉禄,死为汉臣,道德感相对较强。 如果他觉得自己未来的所作所为将损害到司马氏的利益,那么娶了公主、享受司马氏对驸马优待的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这么一想,荀羡提起拒婚的理由,张口就是“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 难道他…… 青瓷杯里,新沏入的茶汤还在微微打旋,坐在案几后的王琅已经三次变幻心情,一次比一次更具冲击。 到了这最后一次,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投向荀羡的目光也不再从容在握,而流露出几分未经掩饰的惊异。 荀羡无疑也接收到了她的转变,情绪从原本的不满转变为困惑。 她定定神,将茶盏拨到案几边缘,身体略微前倾,显出认真专业的一面:“未观全貌,不应轻易置评,方才是我失言,还请令则原谅。概括而言,令则不愿借婚姻求富贵,又自以为非公主良配,故来会稽请我从中转圜,然否?” 荀羡挑起眉毛看了她一会儿,纠正:“功名非为富贵。” 这小子真敢说! 王琅忍不住笑了。 在这个遍布暗枪冷箭,名士只敢清谈虚玄,片字不敢议政的时代,这样近乎明示的投效让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与判断力——自从在谢安身上闹出过把关雎之求当做鱼水之得的笑话,她已经接受晋人矫枉过正的事实,不做这样的梦很久了,谁曾想五年过去,竟然冷不丁在荀羡身上实现。 还是一模一样的道理,由于提醒者的心态产生变化,给人的感觉也随之不同: “令则既称我一声阿姊,有些话我必须再说一遍。原本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朝权门倾轧,相互攻讦,小败往往责以重罪。陶公可谓名将,然而一时小颓,险遭加罪杀害。庾亮两战两败,失都城天子于贼手,至今仍是三州刺史,与丞相分庭抗礼,士族、名望的因素固然不可否认,但关键还在于其帝舅的身份。令则锐意进取,有驸马身份作保正是取长补短,可让令则最大限度得到帝室支持,没有顾虑的放手行事。” 依次当轴的王、庾、桓、谢四家,王敦是驸马、庾亮是帝舅、桓温是驸马,只有谢家与皇室关系稍远,但谢安的妻兄刘惔是庐陵公主驸马,谢真石的女儿褚蒜子三度临朝听政,可见皇室只是失去了唯我独尊的至尊性,重要程度依然不可忽视,是当轴士族也必须靠姻亲关系巩固权势的对象。 即使王琅内心已经准备争取荀羡入幕府,撬司马家的墙角,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依然要对荀羡剖析清楚。 荀羡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的话阿兄可以对我说,敬和可以对我说,唯独阿姊不该对我说。” 王琅微笑:“何以见得?” 几次被王琅打乱阵脚,现在他拿回了对话的节奏,言语犀利明快:“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我之见,这句话反一反更适合今世,即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 荀羡的发言用现代一些的用语来说,就是究竟该由“理论指导实践”,还是“实践检验理论”的问题。 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这是很多哲学家都论述过的哲学问题,论述相当形而上。但荀羡本人并不是哲学家,也没有跟她做哲学探讨的意思,他用这句话打开话题,想说的是一件很简单、很直白的事: “阿姊在许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祸源,凶劣程度远远在古代的妲己、褒姒之上,亦超过近世的吕后、邓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阿姊依然一路积累功勋,升到了会稽郡守之位,原因何在?” 他停下来,在王琅沉默的注视中揭破答案,声音慷慨有力: “在于阿姊敢承担那些人不愿承担的风险,做那些人不愿做的义举,帮助那些人不愿帮助的人。”
第81章 图穷匕见(一) 轻薄的雾霭笼罩着远山, 呈现出朦胧的淡紫。 身处室内的少年丝毫没注意到窗外的景致。他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为今日做过充分准备,当王琅不再刻意阻挠扰乱, 将节奏交还给他,他的心态也迅速恢复, 锋锐之气流转于神采之间。 “庸夫之怒, 不过免冠徒跣, 以头抢地, 故遇圣明则为黎民, 遇无道则为牛马,此其不由自主者,亦其所以卑弱者。” 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士之怒,流血五步, 天下缟素。 这就像天上的雷霆, 地上的火焰, 人人都知道不可触犯,自然而然得到尊重。 而平庸的人呢? 即使被欺凌压迫到极点, 努力进行反抗, 也犹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掀不起波澜水花。在治世或许可以安然喜乐地度过一生, 在乱世就是豪强砧板上的鱼肉, 只能任其宰割。 所谓“弱之肉, 强之食”, 原本就是对乱世现象的白描, 直到渴求稳定的力量占到上风才会得到缓解。 王琅过去几年一直往来四战之地,豺狼环伺,虎视眈眈,恰恰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法则的胜出者。 不仅仅她自己,她所招揽的幕僚、组建的班底,簇拥在她周围、在她一纸调令下出生入死的人,无一不是如此。天性所在,视线所及,都离荀羡所提到的“庸夫”距离遥远,也不太需要考虑相关问题——事实上,这些人从未成为过需要她去费心解决的问题,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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