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见身边少年仍在侧耳细听, 她放下车帘, 随着逐渐远去的丝竹声和道:“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这下再不用怀疑是自己听错,荀羡将目光投向她,黑瞳里带上几分怔忪。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唱完乐章最后两句,王琅轻叩厢壁,对靠近过来的司北吩咐:“去查那名乐伎来历,明晚我要传她问话。” 类似这般突如其来的差遣常有发生,随车护卫的侍从们在头领手势指挥下稍稍变阵,分出三人离队执行,几乎没有造成一点响动。王琅也习惯了下属的高效,吩咐之后并不等待回禀,直接转头迎上少年视线,谈起刚才听到的古调:“令则可知此辞为何人所作?” 荀羡顿了顿,回道:“家中有藏魏乐府集,泰半为魏三祖所赋,《对酒》仅此一首,乃魏武言王治太平之作。” 所谓魏三祖,指的是曹操、曹丕、曹叡三人。 王琅第一次在宗学里听到这种说法时十分诧异,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晋人的主流看法中,魏文帝曹丕的文学成就相对较高,能论入中品,曹操、曹叡次之,并在下品,谈论起来常常将三人共提。至于后世与父兄同列三曹的陈思王曹植独占一档,受到晋人特别推崇,列入上品、仙品。谢灵运所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看法并非标新立异,而是两晋南朝的公论。 荀家作为曹魏旧臣,藏有曹魏乐府诗集并不奇怪,然而曹操这首《对酒》在晋代算不上名篇,流传度远不如他直抒胸臆的《短歌行》,王琅本人也仅仅是因为过目不忘才记得全诗。问荀羡是否知道歌辞为何人所作,更多是看他的思维是否敏捷——什么人能在对酒时吟唱起王道治世泽被苍生?要么是臣子献给晋武帝奉承太康之治,如《晋世宁舞》辞;要么是执政者自己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范围不广,赌一把即可。 荀羡能说出诗的内容,并断言魏乐府中《对酒》仅此一首,证明他对这首流传不广的乐府诗有特殊关注。 毕竟是荀彧的后人,对那段曾经风云际会倾心信任,最终惨淡收场的结局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 王琅的思路飘忽了一瞬,便听少年问道:“阿姊让人查那名乐伎,是那户人家并非侨族?” 这倒被他猜对了。 王琅点点头:“他家是魏氏旁支,养了不少海船,孙吴之际最远去过夷洲,北上辽东也有海路可通。伎人难得渡江,或许有些来历,若不是,无非白跑一趟,不费什么功夫。” 北方变数太多,王琅目前以收集情报为主,不愿与人多谈,于是两人又说回曹操。 在《对酒》中,曹操以简明扼要的笔墨描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对于统治层,君王要贤明,佐臣要忠良;诸侯官吏都能爱护百姓,提拔干练明理之人,贬黜昏庸不力之人,依情节轻重处罚罪犯。对于普通百姓,应当不被官吏上门催扰,人人礼让,不陷入诉讼纠纷;耕种所得足以抵御灾年,年老力衰时能够休息。最终,整个社会达到路不拾遗,罪恶消失,人人得以寿终正寝,甚至惠及草木昆虫的大同境界。[2] 按荀羡的理解,曹操格局恢弘开阔,试图将恩惠推及到黎民百姓,这是他凝聚佐臣,奠定霸业的基石。 如何培养君王、诸侯、官吏的贤明仁爱之心,曹操避而不谈,因为这些在瞬息万变的乱世没有空暇去培养。而严刑峻法,赏罚分明这些法家看重的举措能培养出执行力强的官吏,实现他的规划。 君臣严格的尊卑界限,自私自利的人性,曹操也避而不谈,反而拾起墨家“兼爱”、“尚同”的理论,强调要一视同仁,不能根据自己的亲疏远近分配,实现更大范围的公平。 正因为他试图维护广大黎民的利益,他才能得到最多人的支持,击败家世、声望远胜于自己的对手,统一北方。 按荀子“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的标准,尽管他的施政方针靠近法家、墨家,却在诸侯中于实质上最接近王治。 王琅轻飘飘抛出一个质疑:“若以民富论,魏武治下百姓远不如刘景升。” 这让少年瞬间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论点:“一隅之民,如何与中原抗衡?益州可谓民殷国富,兼有天险,然则何足道哉?” 王琅心头微动,又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说着益州,实际还是含沙射影在说扬州,对益州与江左的真正差异并无意识,也对曹丕“天限南北”的洞见充满轻蔑,认为孙吴政权以江左之地维持五十余年统治是历史上的异数,一旦北方决出霸主,压服江左只是代价问题。 荀羡的这番谈兴持续到了与谢安会合之后。 抗拒天子赐婚毕竟是件风险极高的麻烦事,他可以理直气壮求助王琅,对被牵连进来的谢安却有些心虚。然而谢安听说以后神色不改,只是温和含笑地对王琅预言“看来过两日要陪琳琅去建康拜访会稽王”,说话时甚至还在悠悠然摇着他的白羽扇,这让荀羡对他秋天摇扇的腹诽变成了谢安石确有名士风度的感慨,高高筑起的防备悄然瓦解。 因此,当谢安问起为何司南、司北都不在王琅身边,王琅简述途中经历之后,话题很自然延续下去。 概括荀羡的论点,大体是对“王者富民,霸者富士”的扩展,认为中原是汉人根基,必须趁北方平定之前进行北伐,还都洛阳。 根据汉末三国的经验,荆州、益州、江左的势家大族大多是偏安派与投降派,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被这些士族绑架的政权普遍只有几年或十几年寿命,最长的孙吴也不过五十年,绝不能被一时安逸迷惑。 王琅听着听着忍不住看向谢安,有他不着痕迹引导,荀羡的观点比之前激进多了,部分不太成熟的想法也说了出来,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应该放任他继续诱导荀羡暴露内心未经掩饰的想法,还是让那部分保持混沌,等待潜移默化的改变呢? 王琅正在权衡,冷不丁听谢安问:“魏武非意满中原,然南限于长江,西阻于剑阁,至文帝、武帝乃并之,何也?” 这是可以问的问题吗? 王琅睁大眼睛,在宽阔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掐了谢安一把。 作者有话说: [1]《南史·萧惠基传》: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得已。 又按《晋书·王恭传》:会稽王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 可知东晋后期已见南朝艳曲发端。 [2]曹操《对酒》全诗录如下: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第84章 南北之变(二) 随着相处日久, 谈笑净胡沙的历史印象逐渐被身边人取代。王琅不止一次亲身感受过谢安的胜负欲,知道他寻常闲话或道寒温,或畅玄言, 如清风拂人心,如珠玑润人目, 风流挥洒间自然博得世人好感。然而水无常形, 当他不再选择隐忍, 那掀起的波澜必然是不倾覆什么不肯罢休的。 荀羡身上的少年锐气可贵, 尽管不做驸马偏离了王琅原先对他的期望, 让她一时举棋不定,但经过谢安这一刺激,她立刻认清了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当即做出决断。 荀羡本非桓温那样的枭雄,真要尚了公主,长此违心矫情, 这把本可杀贼的利刃也会钝了。 既然他不做驸马, 甚至与皇室因此隔阂, 王琅就得磨砺他的锋刃,让他变得更快、更利, 从而抵消帝婿身份的护持, 重新取得立足乱世的资本,也和她的联系更加紧密。 她会让他明白, 自己才是唯一能让他舒心展意、竭尽才用之人。 如此一来, 她就不能让自己未来的霜刃在家门里先磕碰了。 “愿闻高见。” 只见荀羡眉梢微扬, 收住谈兴, 目光在谢安与王琅脸上分别一瞟, 略带警惕地反问。 毕竟是经历过城破的乱世人, 即使年少也不缺敏感,只是表现上尚有突兀,落了形迹,让人将他的防备看在眼里,无形中竖起藩篱。 若在外交场上比喻,便是能抗强秦的蔺相如,而非让敌我皆以为善己的张良。 王琅心里评判,同时将手从谢安袖底收回,在他下意识回望过来的一眼里回了一个笑容。 是的。 自从定下决断,那种如日之耀的明丽神敏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无需事事料定,无论谢安想说什么,现在她要让谢安配合她的行动,那就先安他的心。 “是,我也想听听安石的高见。” 她笑吟吟接话,将发言的舞台全权移交给谢安,目光也完全投注到谢安身上。 这番做派下,不仅荀羡微微一怔,连谢安也顿住目光,停了一息才转动手里的扇柄,答道:“力不能食,才不见用,德不为重,卜失其身,此皆背离常理,谓之不遇。” 有力气的人得不到食物,有才干的人得不到工作,有德行的人得不到尊重,擅长占卜的人保不住性命。 这些违背常理的情况之所以出现,不是这些人自身比同辈差在哪里,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 言下之意是曹操英武雄略,非司马炎能够比拟,但司马炎所处的环境之优越,也非曹操所能比拟。 这种放在其他朝代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魏晋士人间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譬如司马昭向贾充感慨阿斗没心没肺,贾充就没有顺着他落井下石,反而指出“要不是阿斗这么差劲,殿下您凭什么灭亡蜀汉?”[1] 谢灵运评价统一全国的晋武帝司马炎:“只是个中人之姿的君主,正赶上孙皓暴虐作乱,老天送了一份大功劳给他。”[2] 荀羡抬头瞟他一眼,不以为然:“能成大事者,正在把握时遇。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相比事后总结,永远是事先预测的能力更为宝贵,荀羡争的便是这对时机的判断。 却见谢安不急不缓地摇了摇扇子,问道:“昔荀令君执掌枢机积年,门庭显耀至今,未曾断绝。令则为荀令君六世孙,可知前朝关中胡户几何?汉户几何?” 说完,他并未看荀羡,而是将视线对上王琅,将未尽之问抛给她。 王琅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但对他的问题却很清楚,当即蹙了蹙眉,没等荀羡回答,自己接道:“南北不通消息已久,土断半不可信。我观吴地近二十年黄、白籍户数变化,大抵做过一些推断,情况恐难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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