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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时间:2023-08-28 00:10:17  状态:完结  作者:千霁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秋芳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花赏景之宴,以金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良辰。

  敬颂台安,琅邪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府君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便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除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故旧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第9章 司南司北

  谢尚认识王允之的时候,琅邪王氏正处在如日中天的鼎盛期,王导始终居机枢之地,王敦总征讨于上游,家族群从布列内外显要之职。

  谢尚的父亲谢鲲被王敦征辟为长史,很受王敦赏识,谢尚因此结识了那时候经常出入大将军府的几个王氏子弟。

  王敦自己没有子嗣,对亲族里才能出众的子弟就格外关注,王允之当时年方总角,最受王敦看重,觉得他聪明机警,“类己”,出则同舆,卧则共寝。

  这是不会轻易给出的评价,昔年汉武帝废太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太子“材能少,不类己”,而王敦本人性格简脱有鉴裁,年少时就从族人中脱颖而出,很快天下知名。被他认为“类己”的王允之,无疑是和他一样是夙惠外显的少年彦才。

  谢尚自己同样少有令名,八岁就被名士们视为“一座之颜回”。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相互关注是很顺其自然之事,即使王允之时时被王敦带在身边,不常自己见外人,谢尚对他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

  后来……

  王敦的野心越来越大,与帝室的矛盾日益增加,大将军府逐渐成为一个湍急险恶的漩涡,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入汹涌暗流。

  王允之的性格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冷淡漠然。他将自己的想法、观点、感情全部滴水不漏地隐藏起来,就像一把锋芒四溢的利剑不肯再现于人前,而将自身置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府库中,偶尔才能于寂静深夜中听到宝剑的嗡鸣。

  谢尚明显感觉到,一直照射在他头顶的阳光迅速偏斜西下,过去总是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焕然灿烂的光辉正极快地从他身上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晦暗的阴翳。

  当然,那时候不仅是他,甚至不仅是琅邪王氏,整个江东政权都陷入风雨飘摇中。谢鲲作为王敦征辟的属官,自身亦陷于漩涡之中,连带着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常怀忧惧。

  时隔五年,于山灵水秀的会稽再度相逢,谢尚有些惊异地发现,曾经照耀在王允之身上的阳光似乎又回来了。

  王家出了什么新的变化吗?

  他不敢确定。结庐守丧三年,建康最上层的消息对他而言太过遥远。

  但无论如何,故人解开心结,总应当是件好事。

  “坚石。”

  对着院子里的池水出神之际,听到姐姐谢真石的声音,他连忙抛开思绪,迎上前去:“阿姊。”

  他对姐姐的人品才貌都很推崇,与王家也算有一定故旧,如果是他自己登门拜访王家,自然没什么可多担心,但两家女眷之间交往尚属首次,就算有意打听对方的名声,仓促间也没有合适的询问对象。

  至于去问王允之本人……他难道还能说自己妹妹不好?

  问了反倒让人看轻,不如完全相信对方的安排,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一个道理。

  话虽如此,担心还是会担心。他只和姐姐相依为命,半步行差踏错都很难承受。

  “在王家感觉如何?累么?”

  家里没有客人,姐弟两人到前厅坐下,谢尚抽了只隐囊给她垫到背后。

  时下做客流行在言语上打机锋,遇到名士众多的场合,更不能示人以弱,就如渑池之会上秦赵两国寸步不让的交锋,对辩才与意志力都是一场考验。卫玠的母亲从不让他长时间和人清谈,正是因为名士清谈有时对精神损耗很大。

  陆云到张华府上做客,张华让在座客人不要老生常谈,陆云便抬手介绍自己是“云间陆士龙”。颍川荀氏的荀隐——他就是王允之口中娶了王氏女的那位荀氏子——当时刚好在座,便称自己是:“日下荀鸣鹤”。

  士龙、鸣鹤分别是两人表字,荀隐如此回答,正好与陆云的介绍对仗,有针锋相对的意思。

  陆云当即应战,问荀隐“已开青云见白雉,为何不拉开你的弓,搭上你的箭?”

  荀隐便答“本以为云龙强壮,却原来是山鹿野麋。兽小弓强,因此发射得慢。”

  当然,这是二陆要在洛阳扬名,刻意表现自己,又有南北士人互不心服的背景,时下亲朋好友间的聚会,大多还是很和睦的。例如王羲之在兰亭举行的那场集会,名士们曲水流觞,行酒赋诗,有佳作大家传扬,没有也不过罚一杯酒,不会非要分出优劣高下。

  因此谢尚问归问,倒没想过王家那位小娘子的聚会上能有什么剑拔弩张场景。

  王氏本是南渡侨族里的第一高门,王舒又正在会稽任内史,货真价实的现管,只要她自己不挑事去为难别人,受她邀请的客人应当也不会不识趣。

  正这么想着,却听谢真石道:“有段时间气氛紧张,令人屏息担心,直出冷汗。”

  这话大出谢尚意料,他心中一紧,细细观察姐姐的神色,见她一脸轻松,眼睛里透着愉快,这才略略放下心:“阿姊又拿自家人取乐。”

  谢真石弯起眉眼:“说的是实情,怎么会是故意取乐。坚石绝想不到,她还请了陆氏的小娘子,而陆氏竟也来了。”

  王导有心结好南方世家,向陆玩约为婚姻却被陆玩傲慢拒绝之事,南北世家大多知晓,后来陆玩到王导府上做客,却因为食用酪浆过量,整夜肠胃不服,写信给王导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我虽然是南方人,差点做了北方的鬼)。”

  伧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写信时这样用词很不礼貌。

  在外人看来,王、陆两家的关系就算不是结仇,也绝不会和睦。

  谢真石一说陆氏也在,谢尚立刻警觉,奇怪道:“陆氏吴中大姓,怎么会在会稽?”

  “似乎是在虞氏做客,不知怎么被王娘子知道了,给虞氏送帖子的时候专门另送了给她的。”

  “素闻王氏与陆不睦,与顾、贺几家却结好。看来我们这位王府君在会稽耳目甚明呢。”

  “我猜陆氏也如坚石这般想,必要亲自赴会,探探虚实才能放心。”

  “然后起了事端?”

  “这却不能告诉坚石,我答应了王娘子不会外传。”

  谢尚很想问姐姐一句,他是外人吗?但他忍不住了不中计,故作淡然道:“阿姊已经告诉我了。”

  “哦?”

  “若是王娘子落下风,就算阿姊不说,陆氏难道不会宣扬么?只有她占上风,让阿姊保密才有意义。”

  谢真石笑着点头:“嗯,我家坚石最是聪明,自己便能知晓,不用害阿姊毁诺。”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谢尚:“……”

  见姐弟两人正在互别苗头,跟随谢真石赴会的婢女阿蒲忙提起会后王家馈赠的竹编食盒,上前向她请示:“娘子,小王公子送的茶果要怎么处理?”

  谢真石想了一下:“家里没贮冰,也不知道能放多久。拿过来吧,正好给坚石尝尝。”

  谢尚眸光微凝,眼神锐利:“小王公子?”

  谢真石笑了笑,向他解释:“便是王娘子。我在她那园子里听到从人都唤她公子,初时也觉得甚怪,后来想起《左传》里诸侯子女皆称公子,料来诸侯家素有此称谓,只是我们听得少。王府君秩中二千石,他家女郎确实可称公子。”

  谢尚蹙眉反驳:“昔年在大将军府,王允之左右皆唤他郎君,与时俗并无区别。总不能一家之内男唤郎君,女唤公子,此事不合情理。”

  谢真石回忆上午在园中的经历,若有所思:“兴许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王家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见重不下于文明皇后,所以王家才改了称呼。”

  文明皇后即晋文帝司马昭的皇后王元姬。西晋开国不过百年,许多内情尚未湮灭,王元姬祖父王朗又是曹魏司空,于海内富有盛名,士人得他一句称赞,身价立刻倍增。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朗极度赏识王元姬,对她的人品才能又惊异又喜爱,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

  谢真石一说,谢尚亦想起这桩公案,理解地点点头:“观念变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文明皇后九岁代父母执掌中馈,事事尽理,世人已经认为是极早慧了。王家若为她改变,至少应当在她九岁左右,算起来正好是我们搬去豫章,和王家不太来往的时候。”

  说完,又奇道:“阿姊如何觉出她受家中见重?”

  谢真石伸手支颐,美目中显出思索之色:“这却不是我有多敏锐,而是她同常人确实不太一样。”

  停了停,她抬头看向谢尚:“我们今日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提那些虚词,坚石你告诉我,高门子与寒门子究竟有何区别?”

  这问题问得十分尖锐,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风波,然而谢家由儒入玄,努力扬名出仕,都是为了提振家族地位,在这方面下过苦工钻研,谢尚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警觉地环顾周围,确认屋内并无外人,随后略作踌躇,终究向姐姐给出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无非是婚宦、被服、饮食,只凭一两代人无法积聚,需要累世经营才能见效。”

  谢真石轻轻颔首:“我亦如是观。世家最重婚宦,为的是姻亲之间相互提携倚靠,保得家族累世不衰。被服、饮食自古以来难晓,故俗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然而这些大抵都是外物,与个人的天性禀赋无甚关联。我方才说那位王娘子与常人不同,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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