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她这一开口,饭桌上诡异地沉默下来。钟泽瑾不明所以地看看自家父君晦暗的眼神,又看了看谢安执骤然停住的银箸,咽了咽唾沫,打破沉默道:“无怪阿泠拆蟹这般熟稔,原是行家。” “瑾儿,叫陛下。”谢太卿凉凉开口道。 “无妨,都是一家人,朕永远是皇兄的阿泠妹妹。待下回皇兄身子好了,再入宫,朕拆给你吃。”说话间,钟楚泠又拆好一只蟹,转身在宫人呈上来的水中净过手,执箸品蟹,满足地眯起眼睛。 “不愧是东洲的蟹,果然鲜美!”钟楚泠目光落到直勾勾盯着她的谢太卿身上,夸赞道,“当然,父君宫中人的烹饪手艺也是极佳,教儿臣吃着这般绝味。” 夸是真心实意的夸,就是被夸的人完全没有被夸后该有的反应,脸更黑了。 原只是想让自家儿子大饱口福,钟楚泠和谢安执完全是捎带上的。怎料自家儿子吃不得,全进了这让人瞧着便厌烦的小两口肚子里。偏生那谁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每每来他宫里,都要气他一顿。 谢安执脸皮薄,知道自己和钟楚泠留在这里不招谢太卿待见,自是没钟楚泠那般豁达,任是蟹肥也没什么胃口了。 “凤君不舒服?”钟楚泠看他吃了两口便放下银箸,说道,“在谢府你便没怎么吃,怎么现在也没吃几口?” “臣侍回宫后吃过了。” 自然是假的,来谢太卿宫里急,吩咐冬雪熬的汤还没做好,他便来了,此时腹中空空如也,微微泛起酸意。 钟楚泠定定地看着他,而他目光坦荡地看了回去,半响,钟楚泠挑了挑眉,说道:“浪费粮食也不好,那朕便吃了你这份吧!” “陛下!”谢安执和钟泽瑾同时开口,谢太卿目光沉静地看着作势要拖走谢安执面前盘子的钟楚泠。 “怎么了?朕于微时与人品蟹,那都是好几人吃那么一份,一具壳子里不知伸了几双筷子,有什么好惊讶的?” 谢安执伸手摁住她的手臂,说道:“可您是陛下!就算以前与平民同桌共食,但眼下您的身份今非昔比,为何还要想过往曾经!” “昭帝明帝曾与众将同御水难,几趟沙包背过,满身泥浆,与百姓无异;顺帝荣帝曾下田插秧,与民同吃同住,不分君臣;景帝安帝要世家戒骄奢,身先士卒为表率,每餐膳食大减不说,还要吃余菜剩羹。朕不过是和凤君吃一只蟹,何至于一个两个的都来拦?” 谢安执瞳孔还在震颤,钟泽瑾却已经摸着下巴沉思完了,末了来了句:“陛下圣明!” “陛下不必如此,臣侍还未吃好。”谢安执忍气拾起了手边银箸,继续吃起了陛下也要来争的蟹。 饿是不饿了,气也该气饱了。 “皇帝倒是对过往帝王之事了如指掌。”一旁观战良久为说话的谢太卿冷冰冰地开口道。 谢安执闻言心尖儿一颤,一个夹不稳,蟹肉又掉回了盘子里。只是他面上掩饰极好,只当是一时手抖,将一切思绪隐在心底。 “为君为帝,正是要借古鉴今,学习前人智慧,警惕前人错因。”钟楚泠倒是没把谢安执偷偷教她东西的事供出来,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把曾经那些情谊放在心底。 在她眼中,他似乎向来都不是她的旧时西席,而只是一个容颜颇为妙绝的男子,一个像是货物一般被交易的男子。 谢安执吃完最后一口蟹肉,放下筷子,双手扶在了膝上,思绪万千。 方才谢太卿同钟泽瑾说话时,他听进去不少。譬如钟泽瑾发热,谢太卿衣不解带地照顾。事情始末谢太卿未必知道,若是知道,他只会对钟楚泠更为厌恶。 但那件事并不是钟楚泠的错,只是如果让谢太卿知道,他只会怪钟楚泠罢了。 那时谢安执刚进宫不久,钟泽瑾已经十分抵触学习了,有事没事就要支开他自己寻些乐子玩。谢安执一不留神,他便溜了个没影儿。 那天前夜下了场鹅毛雪,到清晨,满目银白。 谢安执到书房时,只看到从里面延伸出两双小脚印。怕当时还是谢贵君的谢太卿知道了生气,谢安执瞒过了宫人,独自一个人去寻,便看到打着雪仗的两个小人儿。 钟楚泠胆子有点小,一看便是被钟泽瑾强行拉过来玩的,总之没钟泽瑾那般尽兴。两个孩子见谢安执来了,还算老实,乖乖巧巧跟在谢安执身后回了书房。 只是到了夜里,钟泽瑾便发起了热,整个宫上下焦头烂额,门槛快要被太医踏平。因着门外喧嚣,谢安执也披着外袍出门,看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看着面色绯红却被众人关怀的钟泽瑾,谢安执想起了白日里头身皆是雪的女娃娃。他寻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钟楚泠房中,却只见门口蹲着一个小侍女,正无助地哭着。 钟楚泠也发了热,但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叫做“百合”的小侍女。 那小侍女大抵是平日吃惯了宫中人的冷眼,年岁又实在太小,胆子不大,不敢去找太医,只会傻傻地在外面冻一会儿,再跑进去抱着钟楚泠为她降温。谢安执到的时候,她已经做过三轮了,嘴唇冻得发白,怕自己被冻死,却更怕钟楚泠发热烧坏。 谢安执叹了口气,找来太医,到给钟楚泠喂下太医开的药时,天际已经浮了霜白。他看着钟楚泠面上的绯红渐渐消退,正准备走,却被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拉住衣角,嘴里不知咕囔着什么。 他俯身去听,却只听到她翻来覆去念着两个字。 “父君。” 到底也是个刚没了父君的小姑娘,年幼丧父的谢安执软了心肠,任由她拉住自己,轻轻拍着她,哄她安睡。 那时的谢安执还是喜穿白衣、悠然若风的少年郎。 那时的钟楚泠还是心思澄澈、眸底单纯的小姑娘。 人们喜欢絮叨惜取少年时,不过是因为那样的无忧无虑、无所算计的时光错过就不会再有。 正如现在的他们,已经过去的种种,日后也仅能存在在回忆里了。 “凤君在想什么?”钟楚泠唤回走神的谢安执,趁他没留意,又扣住他的掌。 被抓住的那只手,像是幼年时莹白的衣角,像是少年时还来的纸鸢。 ---- 谢太卿常因为自己穿着鞋不能和光着脚的钟楚泠撕一顿而气成河豚。
第11章 秋光 谢安执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面上没什么情绪地说道:“臣侍无事。” “吃好了?”钟楚泠歪歪头,看着他,说道,“那我们便走吧,莫要耽误父君与皇兄父子俩说些体己话了。” 谢安执闻言下意识看向钟楚泠眼前的盘子,不知何时,她已经把两只蟹都吃完了。 他心下点了点,早上她在马车里吃了一张葱油饼,去了谢府又吃了一碗饭和许多菜,与谢老太君说话的时候,还吃了几块石几上摆的点心。到中午的时候,又吃了两只蟹和一些茶点。与一直闹着脾气不吃饭的谢安执相比,她吃的当真不少。 “是,陛下。” 两人齐齐起身告退,钟泽瑾还抬起头冲他们挥了挥手,谢太卿是全程没有理睬。 并肩离开谢太卿宫中,钟楚泠不说话,谢安执也不开口,两相矜持,是钟楚泠先停下了步子。 没有哪个人与帝王并肩还能走于其前的,所以,谢安执也停住了。 他没问为什么停,也不去看她。她却摁住了他的肩膀,踮起脚尖摘下了他头上的枯叶。 “方才树上落下来的。”钟楚泠扬了扬枯叶,浅笑道。 “谢过陛下。”谢安执敛下眸子,淡淡说道。 “不谢。”钟楚泠执起他的手,说道,“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朕带你去瞧瞧好风光。” 本想出言谢绝的谢安执被钟楚泠不由分说地拉着跑了起来,耳边是秋日午后清爽的风,眼前是袖袍翻飞如蝶的少女。 他咽下了口中的拒绝,目光也慢慢回收,当它落到两人交叠的手上时,瞳仁一瞬惊颤。 她这双手抓过那油滋滋的葱油饼! 都说了不要碰他了! 谢安执惊恐将手往回缩,然而力不敌钟楚泠,只能像只案板上的鱼,任钟楚泠摆弄。 罢了,罢了,进宫的短短几日,他的底线随着钟楚泠的行为一降再降,倒也不差这一着了。 钟楚泠停在了一座废弃灯楼前,这楼废弃太久,少有人至。除了宫中侍卫,大抵没人会到这儿来。 “说起来,这座灯楼因何废弃,还是安执哥哥你告诉朕的。” 钟楚泠转过头,目光灼灼,看着因剧烈运动而微微喘气的谢安执,弯着眸子看向他。 “这地方年久失修,陛下总该不会说这里便是您要带臣侍看的风景吧?”谢安执蹙起眉头,灰扑扑的旧灯楼在他眼中格外招嫌弃。 “安执哥哥同朕说田梅君的故事后,朕便来了这个地方。”钟楚泠松开了谢安执的手,好似陷入了回忆里。 “不过是一个弃君自戕的故事,何必引陛下记了这么多年?”谢安执收回被握得发热的手,墨眸淡淡。 “不过是一个弃君自戕的故事,安执哥哥当年又何必讲给朕听?” “故事而已,臣侍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何要讲给陛下听了。”话这么说着,谢安执扬起了头,似乎在回应着他的目光,灯楼上高高的幔帘随风飞扬起来。 “无妨,安执哥哥不记得因何而讲,朕可记得朕因何而来。” 钟楚泠顿了顿,似是发觉谢安执没有搭茬的想法,她自己开口继续说道:“朕想知道,那样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孤孤单单的人,在死前看到的风景,是何模样。” “陛下喜欢这里吗?”谢安执绕过了她语气中的怅然,突兀问道。 “喜欢,不喜欢也不会带你来了。” “那为何这里还是年久失修的模样?陛下没有遣人来日日维护清洁?” “朕就是喜欢这里的静谧,若是安排了人来,反倒扫兴。”钟楚泠别过耳边碎发,眸底熠熠生辉,轻声道,“随朕来。” 谢安执并不是很想踏入这满是灰尘的老灯楼,可他若是出言推辞,按照钟楚泠的脾性,她也只当听不见,强行拉他进去。所以,他选择不开口,一方面是免受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气,一方面是节省体力,毕竟若是钟楚泠要带他上楼顶的话,可是整整八层楼的路程。 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女钟楚泠果真没体谅娇生惯养的老骨头谢安执,待他咬着牙爬上楼顶,面浮汗雨,腿似灌了铅一般沉,整个人摇摇欲坠,风一吹快倒了的模样。 “安执哥哥该多多锻炼体力了,早说萧将军让朕负重跑时你也来练练,你就是不听。”钟楚泠一手揽住他的腰身,一手拿着帕子,为谢安执仔仔细细地擦了起来。 谢安执的心疯狂叫嚣着让他躲过,可他的身体却实诚地软了下来,半倚在钟楚泠的身上,秀目也乖顺地闭了起来,像一只因被挠了下巴而舒适眯眼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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