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一声接一声地抽泣,哭了半晌才平复下来,抹着眼角,缓了缓:“现在孩子呢?” “一直由民女抚养。” 德妃微微蹙眉:“孩子父亲呢?” 姜欣然抿了抿唇:“淑娴与孩子的父亲并无多少交集,是她父兄的算计才让她有了这个孩子,故尔……她并不想告知孩子父亲关于孩子的事,正因为这一点,她至死宁愿葬身乱葬岗,也不愿再回郑家。” 德妃又忍不住用帕子捂嘴哽咽起来:“她遭了这么多罪,竟也不来找本宫帮帮她。” 姜欣然叹了口气:“淑娴向来活得骄傲,怕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不好向您开口吧。” “眼下她被葬在哪儿?” “淑娴的身后事皆由楚世子操持,将她葬在了太阳山上。” “也好、也好。”德妃悲痛得喃喃低语:“就在京城里,离本宫也近,往后本宫还能去看看她。” “民女愿为娘娘带路。” 德妃缓了缓:“你叫姜欣然是吧?” 姜欣然恭敬作答:“是。” “起来说话吧。” “多谢娘娘。”姜欣然说完从地上站起身。 “改日寻着机会,本宫还想去看看孩子。” “民女就在明德街的梨花巷口,随时恭迎娘娘大驾光临。” “好。”德妃又饮了几口茶水,波动的情绪再次平复下来:“你也算是淑娴的恩人了,我应你的事自然会去办的,你放心。” 姜欣然心头一热:“娘娘大恩,民女铭记于心。” “若没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姜欣然说着躬身退出殿外,随后便由婢子领着穿过一道道红色宫墙,出了宫门。 天边旭日东升,金色光芒染黄了大半边天空,她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感觉浑身筋骨都舒展了,感觉压在胸口的石头也变轻了一般。 今日这场豪赌,她算是赌赢了,愿德妃娘娘能劝动皇上,为世子赢得一线生机,这样想着时,她抬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楚世子最后来找她时的情景,他温柔地对她说,与我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他与她一起扛? 牛二早等宫门口,见了姜欣然,将国公爷与老太太被皇上送回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欣然倒没多诧异,这本也是可能的结果,她让牛二将自己送回了明德街,随后给老太太捎了两盒糕点,又交代牛二:“你回去告诉老夫人,就说德妃娘娘已应了我请求,让老夫人别太担心,在府里等消息便可。” 牛二点头应“是”,这才赶车回了侯府。 承晖殿里,德妃送走了姜欣然,面上的神色又沉重了些许,但她仍强迫自己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几颗虾仁,随后吩咐杏儿:“沐浴,更衣,穿皇上最喜欢的那套绯色外衣。” 杏儿恭敬应“是”,转身去备热汤。 洗漱梳妆完毕后,德妃憔悴的面色精神了不少,她看了看殿外明媚的天光,迟疑了片刻,继而款款步出宫门,坐上步辇,去往威仪殿的方向。 仁帝仍是滴水不沾,不只拒绝用膳,连送来的参茶也是热了又凉,凉了又换,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了。 吴公公觉得仁帝再这么熬下去,他这条老命也要跟着耗没了,“皇上,您可不能让龙体受损啦,老奴求您了,您多多少少吃一点儿吧。” 仁帝瞟了眼案上布得满满当当的菜肴,神色恹恹:“都撤下吧,我喝参茶便可。”说完果真端起参茶饮了几口。 吴公公没辙,苦着脸叹息了一回,只得听命将满满当当的菜肴一一撤下,刚提着食盒行至殿外,便一眼望见正朝殿门口行来的德妃娘娘。 他面色一喜:“娘娘您可算是来了,皇上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了,如此下去如何得了,娘娘可得要去劝劝皇上。” 德妃微微一笑:“辛苦公公了。” “娘娘快进去吧,皇上正在案前发愣呢。”反正德妃进殿也是一向不用通传的。 德妃微微颔首,转身走上殿前的台阶,继而进了殿门。 她面色沉静地穿过殿内的空地,双膝跪在了案前:“臣妾拜见皇上。” 仁帝眼睫轻颤,抬眸,面上罩着一层冷霜:“德妃今日竟穿了朕喜欢的绯色?” 德妃低头应声:“是。” 他苦笑一声,“看来是有求于朕了。” “是。” 他的冷漠里溢出悲痛,一字一顿:“别妄想给你兄长求情。” 德妃缓缓抬头,看他:“臣妾并不想给兄长求情。” 仁帝也缓缓从案前起身,扶着案桌行了几步,狠狠盯着跪伏在地的女人,暗暗咬牙:“那你是想给赵德求情了?” 德妃看着他,沉默着,这个男人哪怕不再年轻了,但浑身上下仍透着帝王的尊贵与威严,那是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不可抵达的力量,相处的这些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收起这种力量,生怕吓着了她,生怕让她不悦了,但此刻,他却将这股力量毫不遮掩地坦露了出来,他终究是对她灰心了呀。 “臣妾今日来,是想求皇上放过楚世子,毕竟他曾是皇上深为倚重的臣子,且他也没做错任何事。” 仁帝探究地盯着她:“楚世子揭露了你兄长,你竟还想为他求情?” “是。” “那赵德呢?” “臣妾与赵德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仁帝闻言挥臂猛的朝案上扫过去,一摞文书及奏折霎时被扫落在地,天子一怒,威力震天,守在门口的吴公公吓得赶忙将身子往外缩,德妃则面色发白,握紧双拳凛然而跪。 仁帝绷着唇,压抑了良久的情绪终于暴发出来:“他都为你进宫成太监了,日日住在你附近的留香殿里对你朝思暮想,你竟说你们毫无瓜葛?” 德妃垂目,盯着案桌的边沿,沉静作答:“皇上,臣妾心里曾经确实有个人,但不是赵德,赵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仁帝胸口痛得发麻,扶着案桌趔趄了一下:“你心里……果然有人,不是赵德,又是谁?” 德妃顿了顿,平静出口,“废太子,宋承。” “你说什么?” 仁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妃眸中溋出泪来,轻吸了一口气,哽咽出声:“臣妾及笄那年,便与宋承互生爱慕,但那时兄长与宋承之间龃龉不断,说不到一块儿,也做不到一块儿,故尔极力反对我与宋承定亲,后来宋承被立为太子,兄长也以最快速度将臣妾嫁给了皇上,自那时起,兄长便开始不择手段地集结各方力量,打压宋承,助力皇上夺储。” 仁帝悲痛地蹙紧眉头,仿佛仍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德妃泪落腮边:“皇上,臣妾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沉默了良久,他才喃喃开口,“你这是在告诉朕,朕不只抢了他的江山,还抢了他的女人么?” 德妃呜咽起来,语不成句:“皇上,他是因臣妾才变成这样的,臣妾……欠他的,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第120章 太子宋承 仁帝的眸中闪出泪光来, 他背过身去,抬手拭泪, 片刻后才低声说:“你且先起来。” 德妃也用帕子抹了把泪, 止了哭,从地上站起身来。 仁帝仍背朝她,喃喃相问:“你现在心里……还装着他么?”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到她说那一声“是”。 德妃又抹了抹泪,缓缓行至男人身后,继而将头轻轻靠在了男人宽厚的肩膀上, 男人的后颈里飘着一股她熟悉了多年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松柏的清香, 洁净而纯粹。 “臣妾已与皇上相守多年,且还为皇上诞下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 如今, 不论是臣妾的身,还是心, 皆属于皇上了。” 男人肩膀轻颤, 更多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被抚慰到了,“当真么?” “当真。” 他转过身来,将女人轻轻拥进怀中:“文茵,谢谢你。” “臣妾也谢谢皇上多年的关爱与呵护。” 他轻轻为她拭泪:“你该知道, 朕本没想要做这个皇上的。” 他母亲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生他不久便因病离世, 父皇也极少与他亲近, 以至于他整个童年都在孤独中度过, 待好不容易长大了懂事了,他又被卷入各方势力漩涡,莫名其妙被推上储位,并顺利登基。 现在想来,当初那些人之所以选定他,不过是看中了他性情仁善极好操控而已,以至在两朝交替之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皆不曾将他放在眼里,所幸他除了仁善,也还有极为狠辣的一面,几番博弈之后,终将乱局扭转。 德妃抬眸看他,“臣妾知道,但眼下大局已定,皇上还是得继续做好这个皇上。” “文茵,咱们欠宋承的,慢慢还。” “好。” “楚世子的事,朕心里有数,你也不用担心。” “好。” “朕若要杀掉你的兄长,你可会恨朕?” “兄长他罪有应得,臣妾不怪皇上。” 仁帝将女人紧紧抱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又去亲她。 她低着头躲开了他:“皇上都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不知羞,外头还有宫人看着呢。” 仁帝总算略略展颜,仍在女人额上亲了一小口:“朕高兴,他们敢说二话么?” 德妃见他心绪舒展了,这才语带娇羞地开口:“臣妾饿了,想与皇上一起用膳。” “好,朕这就传膳,与爱妃一起用膳。” 吴公公一听传膳,胸口压着的大石“呯”的一声就落了地,宫人皆称德妃是皇上的药,果然啦,药到病除。 两人一起在威仪殿用完了膳,仁帝又将德妃送出了宫门,看着女人的身影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他才转身回了殿门。 他再次坐回到案前,饮了足足一杯参茶,思虑了良久,这才沉声吩咐吴公公:“备辇,去德宣宫。” 德宣宫在冷宫的后头,平时极少有人来这边,一来是怕沾上晦气,二来也怕招惹了这里的谁惹来麻烦。 仁帝仅在刚软禁宋承的那一年来过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是同根生的两兄弟,同处一座深宫之中,竟再未相见过。 当吴公公取下德宣宫大门上沉沉的大锁时,那锁链上的锈灰竟在地上落下了厚厚的一层。 仁帝朝身旁的冷凡看了一眼,低声吩咐:“你们都退下吧,朕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皇上,还是由臣陪您进去吧,毕竟……” 仁帝打断他,“不用了,他是朕的兄长,不会伤害朕的。” 冷凡无奈,只得抱拳应“是”,但目光仍紧跟着仁帝,生怕出一点闪失。 巍峨的大门沉闷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豁口,仁帝提脚跨进门槛,只身进入豁口里,继而沿着门后的甬道徐徐行往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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