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而温暖的偏厅里只剩了老太太与楚哲, 案几旁还烧了炭盆,火星子炸得跃起两尺高。 楚哲忙用火钳在炭盆里抄了抄,那炸出的火星子才渐渐矮了下去, 只余莹莹晃动的炭火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看子仲这副架势,今日好似是有备而来呀,竟还将姨娘都给支走了。” 楚哲微微垂下眉眼:“一切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嗤笑一声, 饮了口茶水:“老身虽老了,耳朵可没聋, 听闻昨日柳氏去怡安院闹腾了一场,还对姨娘动了手, 不过你也踢了她一脚, 踢得还不轻吧,她也算是没讨着好。”老太太说着幽幽一叹:“今日老身也没在姜姨娘跟前提到此事, 免得她觉得难堪, 莫不成, 你还想替她在老身这儿讨个公道?” “她的公道我已给她讨回,柳氏再不得踏入怡安院半步,自此也再沾不到姨娘半个指头了。” 老太太不由得面露好奇:“那你找老身究竟是所为何事?” 楚哲抿了抿唇,眉眼微敛,桃花眼如泼墨一般覆着沉沉的黑色:“祖母, 孙儿想在您这儿求句实话,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手里正端着茶盏, 闻言那茶盏一晃, 里面的茶水“噗”的一声洒了出来, 将案几上的软垫浸湿了好大一片。 她忙拿了巾子去擦软垫上的水渍,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擦。 “祖母为何不说话?” 老太太终于停了动作,将巾子攥在手里,抬头看他,眸中昏暗无光:“虞音落气时你也在旁边,也亲眼见到了,她就是蘑菇中毒,何况当时忤作也查看了,并无别的蹊跷,你何故又要旧事重提?” 楚哲的面色冷峻了几分:“祖母为何这般慌乱?” “你哪一处见到老婆子我慌乱了?”老太太气恼地瞟了他一眼:“难道你想拿朝中那套来对付老身,将老身当罪犯来审不成?” “孙儿不敢。”楚哲语气郑重:“但孙儿怀疑母亲的死与朝廷党争有关,而柳氏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人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棋子,母亲定是死于她手,以至于当年一向保持中立的父亲,才会慢慢倒向了誉王党,眼下孙儿需要的是证据,好将柳氏这个毒妇绳之以法。” 老太太缓缓从太师椅里站起来,面上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嘴里喃喃着:“党争?” “祖母?” 老太太被他这么一喊,蓦地又清醒过来,身子一弯,重新跌进太师椅里,混浊的眸中浮出片片水光,“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怀疑……还只是你的怀疑对不对?” 楚哲握了握老太太的手,继而屈膝跪下,声音哽咽:“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老泪纵横,语气里带着乞求:“子仲啊子仲,不管真相如何,你好歹要顾念顾念你的父亲,顾念顾念你的三个妹妹,那柳氏再恶毒,毕竟也年纪大了,翻不出多大浪花了,眼下咱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你听祖母的,过去的咱们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楚哲闻言泪落腮边,声声痛入骨髓:“祖母,那柳氏曾如何欺辱我们母子,您不知道吗?母亲走后,孙儿又是如何长大的,您不知道吗?您怎能要求孙儿与自己的杀母仇人同居一个屋檐之下?您怎能让孙儿的母亲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老太太闻言捂嘴痛哭,喃喃低语:“你说得没错,是老身糊涂呀,是老身为了那不争气的儿子做下的亏心事呀,老身对不起虞音……对不起她呀。” 当年国公爷要求调查自己女儿真正的死因,是鲁氏与楚玉书一个鼻孔出气,处处与他为难,还将周虞音身边伺侯的婢子小厮第一时间发卖,才让这件事最终不见天日。 楚哲再次伏身而拜:“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迹:“你且起来说话,天寒,别让膝盖冻着了,祖母答应你,将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之于你。” 楚哲这才提起衣摆从地上起来,重新坐回到鲁氏身侧。 鲁氏眼皮红肿,混浊的眸子黯然看向前方的槛窗,言语戚戚:“当年虞音死得过于突然,任谁都是会起疑的,你父亲虽然性子混了些,但在人命面前,却也不敢有丁点马虎,自虞音下葬后,他便特意调查了后厨采买蘑菇的婆子,那婆子却一口咬定,后厨的蘑菇并没有毒,因为那些蘑菇皆生长于太阳山上,农户采摘后便直接送到府里来,已经送了好些年了,从未出过事,又怎会突然起了毒性呢,那婆子甚至还当着你父亲的面生吃了好几颗蘑菇,结果啥事也没有。” “为何等母亲下葬了才去查?当时不是还有忤作上门验过母亲么,怎的不一并查一查?” 老太太黯然一叹,声音哽咽:“当时老身也是一时糊涂,一心只想着家丑不外扬,咱们楚家自你爷爷开始封王封侯,世代蒙受皇恩,丢不起这个人啦,何况此事还牵扯国公府,若真闹出个什么阴谋暗杀之类,事情就没法子收场了,所以那忤作一说是蘑菇中毒,咱们也就顺了那意思,将虞音给好生地安葬了。” 楚哲的桃花眼溋出泪光来:“后来呢,既然知道蘑菇没毒,此事又是如何收场的?” “既然蘑菇没毒,你父亲自然知道这府中有人作乱,于是将一批下人关起来严刑拷打。”老太太说到此处顿了顿,抹了把泪,声音也跟着微微发颤:“后来才知,那碗蘑菇汤,并非是出自侯府后厨,而是出自柳氏之手,甚至有人亲眼见到,在虞音中毒之前,柳氏曾进过沁雅轩。” 沁雅轩,便是周虞音所居住的院子。 楚哲不禁咬了咬牙:“柳氏如何自辩?” “你父亲自然是找柳氏问了个明白,柳氏说,她确实是去过沁雅轩,也确实给虞音送过蘑菇汤,因那日是你生辰,虞音心里头高兴饮了几杯小酒,她是好心好意端一碗蘑菇汤去给虞音解酒的,那蘑菇也是友人所赠,乃是昂贵的野生松茸,只是不知那松茸里竟有毒,将虞音给毒死了,事后她也曾找那位友人算帐,据称,那位想害她的友人至今不知去向。” 楚哲紧紧握着双拳,双目赤红:“父亲是傻吗,这么明显的谎言也听不出来吗?” 老太太又哽咽了起来:“你父亲不傻,老身也不傻,当时我们一心想将此事盖住,全当她是无心之失,再加之她也生下了女儿,虞音又人死不能复生,只得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只是……如此,便苦了你了。” 楚哲缓了口气,面色冷下来:“祖母,这不是苦了我,而是将一半的我杀死了。” “子仲。”老太太想握住他的手,他胳膊轻轻一闪,躲开了。 他悲痛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太太,一字一顿道,“多谢祖母能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告知孙儿如此不堪的实情。” 这个老太太,曾为他抵挡风雨,曾护他周全长大,她是他生命里坚实的后盾,也是他在这世间真正爱着的亲人。 他以为,她对他的爱无坚不催、无可比拟。 但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他的悲剧也算是她一手造成,她疼他,不过是因为愧疚,不过是为了弥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丝毫不敢去划分。 “子仲,祖母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无论心里有何打算,能不能等到过完年之后,眼下已到腊月,能不能让一家人再和和美美地过个年。” “祖母是挂心楚菊才订完亲,不想影响她过年时与夫家过礼吧?” 老太太垂下头,抹着泪珠子:“楚菊也是你的妹妹,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待你们这些小辈儿都有了安稳的归宿,你哪怕是将柳氏千刀万剐,老身也不说半个‘不’字。” 一切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誉、家族脸面,这荣誉与脸面竟大过世道公理,大过人命。 楚哲寒心透骨,再无力去驳一个字。 他从圆凳上起身,对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孙儿答应祖母的要求,一切等过完年再说,眼下孙儿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说完他转身阔步出了屋。 留下身后的老太太抹着眼泪,不住地叹息。 屋外冷风阵阵,吹得枯叶肆意翻飞,下雨了,冰冷的雨滴被冷风裹着砸向屋顶、树梢,砸在他更加冰冷的脸上。 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原来一直就是这样冷。 无意中抬眸,却一眼望见姜欣然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檐墙下等他,冷风拂动她的衣摆,让她看上去愈加娇弱而夺目。 这个出身卑微脾气倔强、却依然在冷风冷雨的世界等待他的女奴,莫名让他心头一暖,大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奴给世子送伞。”她说着将夹在腋下的伞递给她。 他没接那把伞,而是抢过她手里举着的伞,与她一起走在了伞下。 “有个叫冷统领的人来找世子,正在书房等着呢。”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还提了一只鸟。” 他没接她的话引,他此时一点也不想提到别人。 “姜欣然,你能不能挨我近一点。”他茫然地看着渐渐密集起来的雨幕:“风太冷了。”其实他的心里更冷。 姜欣然又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往他身前凑了凑,刚一挨着他的手臂,他却手一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在冬日的冷雨里,她柔软的小手,成为他二十一年人生里触到的唯一一片真实的温暖。
第57章 不知羞 冷凡已经在怡安院的书房等了两刻钟了, 茶都喝下一大壶了,却仍是不见楚哲的身影。 屋外天色阴沉, 雨越下越大, 门前的台阶下已聚了一个个水坑,平时说一不二的禁卫军统领有些焦躁了,背着手来回在屋内踱步。 案桌上那只八哥也在笼子里拍着翅膀, 嘴里还大嚷着:“好烦、好烦。” 冷凡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只臭鸟,再叫,我一把掐了你。” 臭鸟翅膀一收, 吓得立马就不吭声了。 “冷统领火气好大呀。”楚哲撑着雨伞突然出现在台阶上,隔着屋门看了眼案桌上的鸟笼, 又看了看冷凡,这才收伞入得屋内。 冷凡连忙拱手行礼:“让楚大人见笑了, 在下实在是等了不短的时辰了。” 楚哲身上还裹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楚某刚刚确实有事在忙, 让冷统领久等实在抱歉,不知冷统领这么急着见楚某是有何要事?” 冷凡抿了抿唇, 随后端起一旁的茶水咕咕饮了几口, 嗫嚅着开口:“我……我本意并非来找楚大人, 我想找的是……令妹。” 楚哲眉头一蹙,狐疑地打量冷凡:“那冷统领何不直接向门房报吾妹的名姓,干嘛还来我这儿拐道弯儿?” 冷凡心虚得冒了一头汗,“我……我报楚大人的名姓,不是显得更……光明正大么?” 楚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怎么, 冷统领找吾妹是怀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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