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谢府那些交好的侍女小厮也传出消息来说,谢贤至今还未归家。 微明院中,灯烛燃去大半,光亮渐渐暗下来,玉藻紧着拿了根新的点燃,又将视线落在托腮望听雨的女子身上,刚想要开口宽慰一番,便听见她开口喊自己:“玉藻。” 宝因将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问的极为认真:“只有一夜,能怀上吗?”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想着如果能有个子嗣,日后在林家好立足,抚养孩子长大也有个盼头,只是她家娘子还要三四个月才满十八岁,何必往后这么多年都白白守这寡。 她张了张口,大胆直言:“娘子,我们应该还能回谢府吧。” 本朝并没有不允许改嫁的习俗,乱世死去的人太多,耕地纺织都无人,立国第一年的水稻麦栗甚至无法养活百姓,皇室连稍好一些的纺织品也没有来穿,于是下达政令,积极鼓励丧夫或是和离的女子改嫁,为的是增加户口人头,好纺织耕地以及随时备战。 宝因没说话,只是让人去将自己那本经书拿来,又命人在里间的书案上准备好纸笔砚台,随后虔诚的点上一支沉香,伏案抄写经文。 不论生死,总得先等到结果,再去想以后的事情。 外面的天忽然轰隆作响,原本的小雨也开始越下越大,与她刚得知需要代五公主嫁来林家的时候极为相似,就在这时,二门外当值的小厮急哧哧的跑进院子里,不停地大喊着:“大奶奶...大奶奶...!” 宝因听见声音,心底才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之色,赶紧差使玉藻拿上油灯出去瞧瞧, 小厮跑到廊下,玉藻也正掀起门帘。 一道雷光下来,照出第三人,两人看清后,皆同时愣住。 没听到半点动静的宝因经文也写不下去,皱着眉头,强装镇定的询问:“大爷如何了?” “大爷他...他...”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句整话来。 宝因搁下笔,急匆匆的走到外间,只见玉藻恭敬的让开道,小厮赶紧走到一旁打起帘子,林业绥阔步走了进来,即使一路回来被风雨打湿,声音里却还带着余温。 “我没事。” 作者有话说: *成妇礼也是参考自《仪礼》。 *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来自百度对“腶修” [duàn xiū]的解释。
第12章 宝因上前服侍男子脱去湿透的外袍,急忙挑帘吩咐人去烧好热水提进湢室,刚要转身回屋,又恍然记起什么事情来,懊恼的扶额,然后仔细叮嘱人再去燃一盆核桃炭端来。 林业绥抬眼,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的模样,静默不言。 没几刻,侍女便来正屋。 宝因这才走到男子身边:“爷,水烧好了,先去热热身子吧。” 林爷绥点头,然后起身去湢室。 - 小厮刚把炭火放在坐床前,躬身喊了声“大爷”就赶紧出去了,在抄写经文的宝因侧头去看,林业绥已经坐在罗床上,拿火钳拨弄还未燃好的炭木。 林业绥瞥见矮几上早已准备好的巾帕,朝女子望去:“怎么还要抄写经文?” 宝因翻过一页经书,继续在纸上落笔,诚心道:“祈福的经文既抄了,便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会伤福寿。” 林业绥便也没再说话,抬手擦湿发。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再是院门打开的声音,福梅院的侍女走到正屋外,高声传话:“大奶奶,绥大爷已经没事了,听童官说还当官了咧!太太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睡在耳房的玉藻起身应道:“大爷刚回来了,大奶奶正在里头服侍呢,有劳姐姐还特地来说。” 听到人离开后,宝因却疑惑起来,按理林业绥应当先去福梅院的,她生怕是忘了,又不敢直接说,只好委婉开口:“爷没有去母亲那儿吗?” “深夜归家又衣裳不净,便没敢打扰,只让童官提前过去报了个平安,卯时再去问安。”擦好头发的林业绥将巾帕扔在一旁,外头还在动风下雨,伏案的女子只披了件单薄外衣,瞧着何止可怜,“过来我这,暖和些。” 宝因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推脱,动手收拾好纸墨,走到男子身侧坐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矮几,想起那侍女说的,或许是最终清白被证明,官家才给了官职弥补,官品虽大不了哪里去,能有个五六品已是恩赐,可即便八.九品,那也是朝廷命官。 “不知官家恩赐给爷何官职。” 林业绥微阖眼,将金殿上那场生死赌局的结果,说的云淡风轻:“内史。” 宝因却心头一惊。 内史是正四品,能上朝听政,京畿道的所有事务大多都能单独处理,只要证据确凿甚至不需上报大理寺,可当堂判处犯人死刑,在三大世族把握的朝堂中占据份量如此重的位置...谢贤怎么可能答应,就算谢贤能动恻隐之心点头同意,王宣和郑彧也不会。 更何况谢贤是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这一天在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 “我去年在怀安观。” 宝因本想问官家为何会给此官职的,谁知他以为是问谢贤为何要参奏他,又或许当真是因五公主而给的。 林业绥随手捡起一页经文来看,认出女子所抄写的是前朝名士所书的道教《灵飞经》,被誉为小楷之绝,而她所书写的蝇头小楷亦不逊色半分。 他瞥了眼女子的小腹,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宝因能察觉到前面男子对自己的疏远,毕竟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她心口处不由得揪紧:“爷跟我想说什么?” 被休弃或是找个院子让她老终。 林业绥摩挲着经文,这上面的每一字皆是请命延算、长生久视的,但他自知承担不起如此恩重:“我今日步入朝堂,来日就可能人头落地,你......” 宝因知道这番话的含义,以后三大世族必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对付昭德太子和林勉一样,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往后无论是去青云之上还是哪儿,她都只能紧紧攀住眼前这个男子。 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在外面站了多久,自己和玉藻的对话又被他听去多少。 她抬眸莞尔,泪光闪烁,向男子言明自己的心迹:“你我是同喝过合卺酒要共担荣辱的夫妻,虽有‘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亦也有《雁丘词》传世,福寿本就难料,我有日也终是要老去的,爷难道要现在弃我吗?” 说至最后一字,右边的那颗泪珠已经摇摇欲坠。 “我为何要弃你,你是我行过周礼的妻子。”林业绥放下经文,用指腹抹去长睫下的晶莹,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宝因得此话,展颜道:“爷回来,我高兴。” 林业绥拭泪的手微顿,眼底荡开笑意,喉中那句“若遇到中意的,记得要改嫁”再也说不出口。 宝因适时将眼泪收回,揭过这页:“爷今日进宫时,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业绥摇头,本是要留的,但突然不知要留些什么,让她不必担心,他其实没有把握能回来,与其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如让她去留不必顾忌。 - 次日早,两道圣旨先后到达长极巷和长乐巷,一道旨意是加任尚书右仆射谢贤为司徒,另一道旨意则是任命林业绥为内史,掌管京畿二十二郡事务。 这一事迅速传遍各家,只是其中细枝末节并未流出宫中,外人只知昨日谢贤、林业绥和大理寺卿一同进宫,再加之今日朝会快散时,皇帝将岭南千里运来的百颗荔枝赏赐给谢贤,并笑着嘱咐让他在明日归宁宴时,拿与林业绥和谢宝因一起尝尝。 皇帝还亲自下殿阶,走到谢贤面前,如故友般拍了拍他手背:“谢司徒,往后朝中有你和林内史...以及王侍中、郑仆射,天下还能有何事让我烦忧。” 更重要的是询问谢晋渠进学情况,而谢晋渠已十七,快到入仕的年纪,内里含义不言而喻。 不少人猜测是谢贤在嫁女第二日就进宫,为的就是趁皇帝还记得谢氏五娘相助五公主登仙的事,前去讨一个恩德,郑彧下朝回府后,直接向郑氏子弟取笑起谢贤来,说他往日瞧不起郑氏,而如今还敢瞧不起吗。 言里言外都是谢贤没有资格再清高,他也不过是一人得道,全家升仙。 王宣近几日都因病告假,得知时,正在学先人垂钓静心,听完后,伸手捋了把蓄的胡须,他比谢贤、林勉和郑彧都要大,忆起初二的黄土铺道,谢贤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因昭德太子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自他逝后,尚书令如同虚设,以左右仆射分掌其职,共同担任尚书省长官,在这之上虽还有司空、司徒以及太尉,但这三公并不掌实权,只有尚书省长官加任时才真正掌握职权,为实际宰相。 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加任的先例。 人人都没有的东西,争了有什么用,反还会引起敌视。 可如今平衡被打破,各家必会虎视眈眈。 前来传达消息的王大郎也不禁开口:“大人,宫里如今并无皇后,宫妃也只有几个...” 王宣怒瞪这个而立之年的儿子,王氏以清谈治家,对朝中权势远没有他族看重,唯独到了大郎这一代有些偏移:“回去将孝公的家训抄写百遍。” - 谢贤下值后,从西角门进府,随行的小厮小心翼翼的提着官家赏赐的荔枝,只是里面填了冰以此来保鲜,说不上多重却抱的吃力,紧跟着谢贤走进二门,弯弯绕绕一路到西棠院时,两只手早已不是自己的,匆匆行礼就告退了。 范氏亲眼盯着侍女把荔枝一颗颗的挪到准备好的冰鉴里,哪个手稍微重了都会立即呼斥,最后瞧不过去,呵退侍女,忍着冰气亲自动手。 谢贤想起皇帝的话:“明日五姐归宁,拿出六十颗给她。” 初二黄昏,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前往长乐巷,由东台侍郎陈侯亲自去的,陈侯是皇帝少年时亲自挑选的侍从,忠心不二,自皇帝十五年前继位以来,陈侯只亲自宣过三次旨,一次是哀献皇后册封,一次是谢贤初任朝廷职位,还有一次是册封哀献皇后的独子为太子。 谢贤得知后,整宿未睡,担心那是授任林业绥官职的旨意,初三卯时就匆匆进宫,范氏劝了几句未果。 “五姐到底是谢氏出去的,哪怕做了林家的新妇,不还是姓谢?”范氏知道今日朝会皇帝问起了六哥,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再次劝解,“林业绥与我们那也是有姻亲的,新婿在朝中有所任职,好好相待,未必就不是助力。” 虽说不知是不是五姐代嫁之功,可如今谢氏接连的喜事都是由五姐出嫁始的。 谢贤不再说话,他这一脉今日能入仕的只有谢晋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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