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旦会走了,不过两三天就不再需要人扶着,到处横冲直撞,只是也愈发顽劣起来,每天还醒得早,几个乳母陪着玩,才能把她浑身的精力给耗去。 “这有什么怕的,大娘子像颗珍珠圆子似的,那么喜人,我心里可愿意。”话虽如此说,但将羊毛衾放到卧床时,玉藻还是放缓了动作。 宝因瞧着,轻笑一声,打着呵欠,望向窗牗,侧耳听北风。 拿了件袄衣披在女子身上后,玉藻又去外间收拾好她们睡过的被褥,把榻几放在罗汉床上,归置回原样。 红鸢也燃好了炭,喊人一块端进了女子房内,擦过手,再用玉搔头将女子青丝简单挽起,至于梳发髻之类的,还得等梳头娘子来。 卯初两刻,春娘来过。 卯正初刻去给郗氏请过安后,略感困乏的宝因脱了原先的袄衣,换上半旧棉袄,发间只插了两支珠簪,又命人搬来竹架。 坐在榻边,微微俯身做女红,以打发时日。 兕姐儿也被乳母带在外间玩闹着走路。 忽然风声变大,外间门口的帘子被人挑起。 “有个小芽姑娘来了我们院里,说是桃寿叫她来的。”吩咐好人去把沈女医请来后,玉藻来到屋内,又朝身后说了句,“大奶奶就在里面,进来吧。” 满脸被风吹得通红的小姑娘做事说话也不拖沓,迈过门槛,便直接说起事情来:“大奶奶,陆府大太太来了府上。” 闻言,宝因指尖的针顿了下,斟酌一番,抬头问道:“是哪个陆府?” “建康坊,吴郡陆氏。”小丫头仔细想了想桃寿吩咐的,又紧着补充了句,“好像与舅奶奶还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宝因得了答案,继续下着针,她记得吴郡陆氏留在建邺的是青城房,世代都是崇文,族内出了好些擅书的大家。 这个大太太好像是出自崔氏旁支。 既然是桃寿派人来说的,那必然是去了福梅院的,不用她去做什么。 “哦我记起来了。”等那侍女走后,原在外间陪兕姐儿玩的红鸢忙进来开口道,“这位陆府的大太太,七年前还来过我们府上,那时太太生了场病,小舅奶奶一家赶不来,就托在建邺的亲戚送来药,帮忙照看,那段时间经常往来,我都能认识了,听桃寿说,小舅奶奶还算是陆府大太太的表妹,她家祖上就是从建邺这支出去的。” 听了这番话,玉藻也言:“大概是知道太太娘家有丧,前来慰藉的。” 宝因任她们两人在说。 自己则熟视无睹的绣着一只独脚仙鹤。 - 福梅院没了茶叶,桃寿趁着出去取的功夫,吩咐了人到微明院一趟,然后匆匆揣着一小包的顾渚紫笋回到院里,坐在廊下煎茶。 有些事得等人做了才能去那边说,外宅和二门的这些侍女婆子以及小厮都瞧见了陆氏的大太太进府,又如何能怀疑到她头上来。 桃寿放下一件心事,将茶叶烤好磨碎后,另起炉子烧水,放入姜枣胡椒煮开,再放入茶叶碎,煮成热汤。 她倒了两盏,进屋去侍奉。 等再出来收茶炉时,又被人给叫住。 一个仆妇正穿廊而来:“桃寿姑娘。” 桃寿认出这是六娘林却意的乳母,不敢怠慢,又怕扰了屋内的人,先一步主动迎上去,回笑,小声道:“李妈妈可是来找太太的,正不巧呢,陆府大太太在屋内。” “我是来找桃寿姑娘的。”李妈妈有事而来,也不在意太太什么的,“六娘今早请安回去后,脸就疼得紧,碰都碰不得,料想是被这寒风刮得,听说你每到冬日就有这毛病,常备着一种见效极快的药,我不忍心六娘受苦,这才特地来讨要的。” “那可怪疼的,稍微有些风,这皮就像裂开了。”桃寿听完缘由,似是感同身受一般,捂脸心疼的嘶了声,“正好我前几日刚到新配了,还有余的,妈妈等会儿,我这就回屋去给你拿。” 别人肯施,李妈妈自然是笑呵呵的欸了声,然后站在廊下等着,因离着正屋窗牗不算远,再走几步就能到,此时屋内的谈话声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本以为只是些叙旧的话,谁知越往下听,她越不敢呼气了,脚下连忙移走几尺。 陆府大太太崔氏先是开口宽慰了几句刚丧父不久的郗氏,后两人又互说了些身体康健的话,再谈及七年前的那段渊源。 郗氏对这件事也是心怀感激:“那时真是多亏了你送来的药,还时常往这儿跑着,照看我身体。” 如今林氏不同往昔,以前两家是谁也别瞧不起谁,现在却得时时敬着,崔氏端着手中茶盏,也迟迟不敢喝,赶紧开口回话:“哪里的话,夫人娘家弟妹虽只是我家那官人的远房表妹,可陆氏族内向来是不分远近亲疏,也不曾想,竟还因此续结了一段姻缘。” “要这么论,我们两家是早有了姻亲关系的。”郗氏不急不慢的吃着茶,“不知你家六郎如今在哪任职?” 崔氏应道:“太常寺治礼郎,唯恐高攀不得。” 郗氏也说起自个的真实想法来:“我那弟妹是个懂得孝敬的,今日林氏起来,断不能忘恩,自古姻亲最牢固,本想着与她家缔结姻缘,谁知不是已迎亲,便是已嫁人,剩下合适的也都已交换过通婚书,那时我们说起,还感叹天意,聊着便忽想起你我七年前曾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劳我那弟妹给你写信了。” 林氏起势,她自然也要想着娘家那边。 始终吃不上一口茶的崔氏心里已是乐开花,尚书仆射的家妹,娶了总能沾些荫光,面上却仍作出副低顺的模样。 ... 桃寿拿药出来。 李妈妈接过,不自觉的看着正屋帘子吐出口气,装作无恙,赶忙走了。 - 回了姮娥院,仆妇还在想着那件事。 林却意随意翻着《诗经》,任乳母在自己脸上涂抹着从桃寿那儿要来的薄荷膏,实在是痛,便默念几句上面的诗,最后一下被戳的直嘶了声,她也没责怪,反体贴的问了句:“妈妈今日是怎么了,要是身子不适,歇息一日也是好的,你这样来侍奉,自个不舒服,我也被连带着受罪。” “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倒是娘子本就疼,怪我笨手笨脚的。”李妈妈惊得赶紧收回手,好生检查了番,没什么大碍才放心,“只是刚去福梅院给娘子讨药,好像听见太太在给三娘议婚。” “这有什么稀奇的。”林却意拿过药,自己擓着抹,“嫂嫂不是一直在给三姐找合适的世家子弟?” 李妈妈点了句:“绥大奶奶不在那儿。” 林却意听见,双目圆睁,顾不得再抹药,下榻就要往外走,照顾她的妈妈连忙喊外头的侍女拦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这关乎三姐的下半辈子,自然是要去太太那儿。”被拦住的林却意回头,一张脸气得鼓起,“妈妈这又是做什么。” 她是不信那个母亲能给三姐寻什么好亲事的,建邺内的诸多宴会都不参加,如何能认识那些好儿郎家。 李妈妈拿上氅衣,三两步便走过去:“娘子去又管什么用,太太还能听你这个女儿的?这一去搅和,让太太丢了脸,落得个忤逆尊长的名号,还挨罚挨骂不说,又哪里能真正帮得上三娘什么?娘子也该知道,莽撞行事害人害己。” 心中一着急,林却意不耐烦的系着结,倒也听进去了几句话,扔下一句“我去找嫂嫂”。 李妈妈叹了口气,三娘她也只能帮到这里。 从前府里过得艰难,要再嫁个不好的,一辈子真毁了。 - 长长一段游廊,林却意连走带跑的穿过,人刚到正屋门口,话已急哧啦咧的喊了出来,慌乱之下却又不乱条理,来去龙脉都说得一清二楚:“嫂嫂不好了,太太在给三姐议婚,是照顾我的妈妈去福梅院讨药时听到的。” 屋内的玉藻听见,赶忙走去打起帘子。 来到里间后,林却意氅衣也没解,喘着气道:“嫂嫂,太太为三姐议婚这事你可知道?” 仙鹤才只绣了几片羽毛,宝因听到这声问,茫乎摇头,很快又细细思量着前面那一大段话...议婚...吴郡陆氏? 最后一个没注意,急得指尖被针刺了下,血滴落下去,化成了鹤头那一点红,她也因此冷静了下来,吩咐人进来为自己梳妆穿衣。 玉藻也懂事的拿上雀纹凤毛的大氅给女子披好。 “沈女医要是来了,你叫她先坐会儿。”宝因系着胸前两根氅衣的绸带,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只是不知我何时能回来,要是太久,你给些通宝,好生吩咐人送出坊去。” 玉藻弯腰将氅衣理了理,更好的笼罩住宝因身子,她心中也明白婚姻之事对女子的重要,更不愿拖后腿,沉稳应答:“大奶奶放心就是,微明院有我照看着。” 要走时,宝因嘱咐屋内另一个人:“六娘你也在这儿待着。” 这样的事,终究不好让她一个在室女掺和进来。 林却意不敢给嫂嫂惹麻烦,乖乖点头。 最后只有红鸢跟着女子一同去了。 一路来至福梅院,宝因立在院门前,抬头望了眼这牌匾,又打量着那株梅树,而后垂头提起遮足的棉裙,缓步上阶,行至槛前,猝然停下,一手紧紧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虚捂着腹部,合眼痛苦的吐息。 红鸢发觉,小步去到近旁:“大奶奶...” 缓过来的宝因轻摇头,继续往里走:“大概是月事要来了。” 事关三娘,已到了这里,断不能再回去。 坐在门外燃炭的桃寿看见人来,赶紧迎上前。 顺着游廊绕到屋门前,宝因凝着一张脸,低声询问:“人走了吗?” 桃寿摇头。 宝因双眸微动,瞧了不远处的门帘子。 桃寿立马明白,朝屋内禀道:“太太,大奶奶来了。” 不等里面的人说话,宝因已迈步入内,手上解着大氅系带,开口便是不同寻常的亲昵:“姨母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的?”一面又瞟了眼站在门外打帘的桃寿,眨眼笑道,“要不是玉藻那丫头瞧见告诉我,我都还不知道姨母来了,这不扔下手中的女工便赶紧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待尊长不孝,岂不乱了章法。” 将解开的大氅递给红鸢后,又不忘礼数的向座上妇人万福:“太太。” 崔氏偷偷瞥去,大氅脱下,便见女子穿着件边襟镶野兔毛的粉底暗纹短袄,蜜合撒花棉裙,发髻侧边有只双翅平展的凤钗,两支金珠簪子,纂心儿是蓝色珠花的珍珠排簪,再无别的丽饰。 她也是个人精,一番推脱:“我哪担得起这声姨母。” 宝因刚要开口,郗氏已冷声道:“她叫,你应着就是。” 随即,妇人又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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