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绥颔首。 不过一会儿,医工便赶来探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收回把脉的手,提笔边写要用的药方,边一一叮嘱,“需喝汤药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要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以及走动都少宜,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淡道:“有劳。” 童官拿上药方,送走医工后,又去西屋讨来他们大奶奶的丸药方子,一并送去了庵庐,嘱咐那边的管事配药。 用过晚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看向西边的排屋,戌时还未到,已是光亮全无,因着自己那句夜里再来...竟这般不愿他去。 他转身回屋,吩咐人拿来纸墨,这次回来的急,还需把西南一行的所有事情都写成文书给皇帝过目。 一直写到亥时才歇。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西屋,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屏风,走到卧床边,长指拨开床帏,屈身坐下去,指尖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起夜如厕的红鸢男子在屋内,一脸笑的蹑手蹑脚退出来,一直等到她们绥大爷走才重新回去守着。 - 宝因这一觉睡得绵长,昏到卯末才醒,好在气血恢复不少。 听到屋内动静,红鸢端着水进来侍奉,稍微拧干帕子后,双手递过去,这才看见了女子嘴上的异样,不由惊呼:“大奶奶,您的嘴怎么了?” 呼完,马上便后悔了,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昨夜里,绥大爷来过了。 宝因抬手摸去,又拿鸾镜瞧了瞧,明明不曾被梦魇住,却出现了牙痕,这病根是儿时落下的,从知道药引子为何意始。 她拿湿帕净了净面,随意寻出个借口:“大概是夜里做了邪梦。” 红鸢笑着哦了声,也就假装信了。 漱完一遍口后,因着昨日女子没怎么进过食,再加上耗费了气力,东厨也提前送来了流食米粥。 侍女放了条隔热的丝帕在碗底后,宝因接过,捧在手心,吹散热气,尝试着吃了一小口,而后断断续续的用完这半碗粥,再漱第二遍口。 偏头吐掉水后,乳母也抱着孩子来了。 林圆韫兴奋的跟在旁边,原本还能口齿清楚的吐出几个字,眼下长串长串的往外蹦,倒是一个字都说不清晰了。 红鸢把托着茶盏帕子等物的漆盘交给外面的侍女,回身忍不住逗她:“大娘子想要瞧二哥?” 乳母趁着女子在解衣,搭腔笑道:“昨儿娘子守在摇车旁看了许久,还想抱哥儿呢,只是我怕摔着,不敢叫她抱。” 解开纱衣系带,宝因抱过孩子奶着,有过一个后,现今倒也得心应手了,她看着屋里的人一个劲儿的逗兕姐儿。 要是玉藻那丫头在,只怕会更甚。 宝因忽记起了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呢?” 红鸢还没来得及回,林圆韫嘴里便已经高兴的喊着“爹爹”,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里间门口,长身玉立。 宝因侧过身子,扯过外边穿的大袖短衫,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吩咐红鸢和乳母出去,她有话要与男子说。 看见屋里的侍女婆子都离开,林业绥陪着林圆韫玩了会儿,举步迈过门槛,进到里间。 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走到榻边之前,宝因已徐徐道来:“我嫁来林氏已快四载,如今西府还只有兕姐儿和刚生下来的小郎君,屋里也该添些人,为爷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才经历难产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吗?” 宝因稍楞,然后端庄稳重的笑着:“也是,等爷歇息好了再说也不迟。”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去榻边时,疾步而来的童官走到外间,打断二人:“大爷,太太那边来人了,请您过去。” 他冷厉道:“回禀太太,我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饶是侍奉多年的童官也被吓得赶忙欸了声,不敢多待。 偏这时,宝因温温柔柔的提醒他:“太太是长辈,爷刚回来,确实该去一趟,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帕子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便依绥大奶奶所愿,等出月子,如何操办都由你。” 宝因强忍着心头酸涩,解颐称是。 ... 出了屋子,林业绥望着帕子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置起了气来,他恢复冷静,喊来童官:“查查我不在时,大奶奶与哪些人接触过,看是谁在乱嚼舌根。” - 男子走后不久,李姨娘也来了。 仆妇连客套都不再有,直问:“昨儿的事你没跟绥大爷摊牌吧?” 宝因抬目,轻轻摇头。 李姨娘又问:“那你心里作何打算。” 宝因望着在自己怀中吃奶的孩子,缄默不言。 这件婚事,本就是探路石的存在,如今三族渐渐没了反扑之力,自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作何打算...她能作何打算? 《大戴礼记》中有七出,只要顺舅姑,有子,不淫,不妒,不窃盗,不多言,不要生恶疾,或许能保住这个大奶奶的位置。 女子唇边有了弧度,却带着些苦。 纳妾,即不妒。 回过神来后,宝因不冷不淡对妇人道:“姨娘今日收拾收拾,我命人送你回谢府去,念你照顾这么多日,哪怕不是真心,却也有苦劳,亏不得您,给您备了四时穿的,还有些冬日保暖的衣物,都是我亲自缝的,您要不嫌弃便拿去,若是嫌弃,觉得不值几个钱,不拿我也不怨你,除了这些,我还叫人拿了几贯通宝给您,日后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是白蚁蛀神像,自身难保,您是姨娘,总连累不到你头上去,倒是可以拿着这些通宝回家乡去,租个几亩田地,盖间茅草屋,度过晚年,只是当心,别露财,别叫那些人骗了去。” 李姨娘倒突然哭了起来:“五姐...” 宝因笑了笑:“姨娘不必为此感伤,甭管为着什么,昨儿的事,便是到我死的那日也不会谅解姨娘的,刚刚所说那些,不过是周全礼数罢了,便是随便哪个婆子来照顾我这么久,我给的许会比这还要多。” 仆妇还是感恩戴德的磕了个头,边抹着眼泪,边离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何苦...何苦嫁到这处来。” 宝因眨了眨眼,泪珠也随之落下。 要是那经幡能不动该多好。 - 来到福梅院,妇人已落座在高堂。 林业绥遵从礼数,问候了句:“几月不见,母亲身子可还好。” “都好都好,快坐下吧。”郗氏脖颈上的佛珠还未摘下,像是刚念完经不久,便急匆匆派去人微明院,待注意到男子衣袍上的血点,忙关怀道,“你受伤了?还有罹哥儿怎么不随着你回来?” “小伤。”林业绥一听,便知妇人心中真正想问的是谁,随意搪塞了句后,答起妇人的后半句话,“卫罹既入了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听到是朝堂上的事,郗氏也不敢多说。 母子二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一番。 林业绥忽凛冽道:“谢氏想为我纳妾。” 昨日听到谢氏生下了西府的嫡长子,郗氏高兴了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为长子纳妾的念头已暂歇,尤其是刚生,不宜悲忧,她寻思着出月子或是过个一年半载再提,故此时听到这话,瞬时便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刚生下个哥儿,怎会突然跟你提这事?”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叹了声:“她是谢氏出来的,那个嫡母也出身不低,为妇之道想来定是从小教导,要为夫纳妾这些想必都教过了。”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的旧帕子,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神情倒不像是作假。 “这事是绥哥儿如何想的?”郗氏以为男子是动了这个念头,“反正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我也不想多掺和,纳不纳都看你,只是她刚生,还是别增添愁思,亏损了身子,要真想纳,等她出了月子再说就是。” 妇人刚说完这句,郗雀枝便端了一盏茶送去给男子。 察觉身边有人挡住了光线,林业绥面带不悦的看过去。 见男子在瞧自己,郗雀枝娇羞低头,喊了声表兄。 表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赶忙为其解释:“这是你大舅父的女儿,排行第七,比你小了十余岁,的确该叫你一声表兄。”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随即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太太不必多管,这段日子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讪笑道:“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生了。” 嫡长子...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太太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大可过继。” 郗雀枝听到,只觉又有了希望。 听到这样的话,郗氏生怕日后男子真不让这个嫡长孙继承门户,提声辩驳:“嫡长子居西府,承大宗,这是先祖便定下来的家规!”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跟妇人起争执,不发一言,直到屋内的另一人再次晃悠到眼前,才冷冷开口:“郗七娘子来这么久,舅父那边该着急了。” 前面这人瞧自己的眼神,他只觉厌憎。 喜悦转瞬而逝,郗雀枝听出其中的驱赶之意,又顿觉恼羞,咬了咬唇,娇声如泣:“表兄说得极是,但姑母近来身子不好,两位表嫂也都刚生完,要照顾孩子,恐不能顾全这边,我、我想留下照顾姑母,等姑母好了些,我再回去,近日也已跟父亲那边通过书信,他也允了。” 如今突然生出这样一件事,郗氏也知不是说林卫罹婚事的好时机,便顺着女子的话,笑道:“我就这么个知心的人,让她多陪我两月。” 林业绥起身,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太太自己有分寸便好,我还有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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