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牌只在有些特例的事上,才会交由下面的人去银库支取,如喜丧、祭祀礼仪这样的事。 李秀此时就坐在另一旁,喝茶时,眼皮子不停地上下翻动,看着女子的神色,可半盏茶都快喝完了,这位大奶奶只言片语都没有。 突然她眼皮子不再动,直直盯着女子的手。 宝因放下茶碗,顺手拿起其中一样,手肘轻轻靠在香几上,微微垂首,翻阅着稍显沉重的账本,只是视线从未在哪处有过多的停留,似是无意看其中内容,或是心里极其放心之前管事的人。 能力得到肯定,李秀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但又不敢太张扬。 “怎么就只有这一本账目?”宝因合好账本,慢缓的放在几上,举止皆是优雅庄重,人也笑吟吟的,“府内的各项开支应当不少,所造账本也应当不少才是,去太太院里的路上,还听李嫂子提起在我嫁进来前不久,特意在微明院周围修园造景了。” 这本账目是总账目,每月一记,所记并不详细,只是将每月的支出与入库的银两记下来了,年末算账时也一目了然,谢府的账本她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她这些年经手过的便有五六本,林府不比谢府,可再怎么比不上,没落的世族也终是世族,府内人口也并不少,人情往来难道半点没有? 李秀跟着放下手里的盏,从容应对:“我想着大奶奶今日是刚开始接手管,那些账本又繁琐细碎,要是我一下就将所有账目就拿来给大奶奶看,怕伤了大奶奶的心神,太太可还等着孙辈呢。” 空气静寂了几瞬。 又是子嗣。 “李嫂子说的是,慢慢来比较好,不易操之过急。”宝因嘴角弧度恢复平整,有意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语气依旧未变,“我到底才只来林府四日。” 李秀被这话一噎,自己一时听不出是好是坏,女子嘴角虽然没有笑了,可眼里也没有什么不悦,琢磨半晌,最后说道:“太太与几位夫人相约要给宝华寺的如来像重塑金身,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的。” 道教虽为国教,但其余教法仍可自由去信,郗氏便信佛,常年茹素,也因此与其他贵妇少有交情,上层贵族皆是推崇道教,佛儒多半为平民百姓所推崇。 国法也有规定异教建寺造庙不可超越道观之数,而宝华寺是第一间建起来的佛寺。 宝因理解郗氏的心,再者姑氏要做的事,她也不能阻止:“李嫂子按照太太吩咐去办就是,我才开始管家,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得要劳烦你。” “那我便去了。”李秀边说边起身,手下意识就要去拿东西。 宝因斜乜一眼,装作没瞧见李秀想要去拿账本和钥匙的手,眨眼点头。 李秀也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说上几句告退的话就出去了。 玉藻正握着药炉的短把手,小心翼翼往碗里倒,听着身后的声音,直起身跟李秀寒暄了几句,然后双手捧着药赶紧往屋里走,只是她脚才进去,就看见原本坐榻上的人走进了里屋,以为是有事。 “大奶奶。”她停在原地,“药好了,要现在喝吗?” 宝因把府牌和钥匙收进暖榻的矮柜里,脑中忽浮现起那时的合卺酒,摇头扶额,纵是想不喝也不敢了:“端进来吧。” 玉藻进去将药碗递过去,想起李秀的那些话,以为女子哪里伤了:“大爷怎么突然抓药,大奶奶哪里不舒服吗?” 话是无错的,但却让人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没有哪里不舒服,宝因垂眸盯着有些黑黄的汤药,郗氏和李秀的话也一个劲的钻进脑子里,这药经过舌头喉咙时,又变得苦涩了几分。 玉藻不知女子在想这些,转而问道:“福梅院没发生什么事吧?” 等人走后,她才反应过来李秀那番话颇为怪异,她在府中十几年与大奶奶去福梅院又有何干系。 宝因笑着摇头:“太太让我管家。” “那李婶子......?” 玉藻不信李秀还会这么和颜悦色的跑来微明院,府里以前没个掌事的女主人,她能狐假虎威,现在有了,她又要回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去,心里不恨才怪。 因下过一场大雨,雨水的那种酸臭味似有似无。 宝因舀了勺香粉进博山炉:“太太要她帮衬我。” 玉藻这下恍然大悟,忍不住讥笑道:“怪不得她那样呢。” - 裴爽身为司法参事,深知自己早犯了律法,故对林业绥笞自己并无异议,这些世族可以不尊律法,但他绝不会侮辱自己所学,可在听到男子那句“笞其母”,本委靡不振、站无站相的他瞬间清醒。 他立即铿锵有力的质问:“下官犯法,我母亲有何罪?” “生子不教。”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出口,犹如石头压在身上。 裴爽霎时怒上心头,经由面容而显现,冲冠眦裂:“林业史凭何说出此话侮辱我母亲。” 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 “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 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 - 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 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掀帘进屋:“府里的三娘子来了。” 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姨娘所生的,闺名林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府里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不再管她了。 怎么会来她这里? 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 玉藻也转身帮门外的主仆打起帘子,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衣服纹样也是前几年的。 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嫂嫂。” 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里正闲无聊呢,三妹妹就来了。” 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大奶奶不嫌我们叨扰就好。” “怎会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的婆子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乳母周妈妈,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 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妈妈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 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里屋去拿东西。 周妈妈也发现这位大奶奶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林妙意仍是不理睬。 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头是对耳坠子,不算贵重,但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心意。” “哎哟。”周妈妈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大奶奶了。” 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妈妈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谢谢嫂嫂。” 周妈妈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大奶奶照拂了。” 这话说的有意思。 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是我们林府的女儿,我自是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 周妈妈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想见老婆www。 某荔枝:不,你不想。
第17章 刚出微明院不远,在一处水榭平桥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后,周妈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林妙意的手,想要斥责又顾忌彼此身份,只有哀叹一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妈妈。”林妙意皱着一张脸,心里和眼里都有些怨怼,可又像是不敢大声对这个妈妈说话,声音细如蚊蝇,“我都说不要去那里了。” 周妈妈瞧着自己打小奶大的这个娘子,出落得已经是亭亭玉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朝上,眉尾又朝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也犹如浸染了八百里苦水似的,天生就是一副愁苦模样,谁瞧了能欢喜?她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恩德,但好歹也算是舐犊情深,自己还能害了她不成。 “娘子整日在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瞧那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夕是何夕’,娘子如今怕也不知道是何岁月了。”面对这位三娘子的怨尤,她也觉冤屈,苦口婆心的劝解,“俗语也说十四为新妇,才得福寿长,你也已十七了,依往昔你那副做派,在太太跟前是讨不着什么好脸了,现今好不容易盼来位大奶奶,再不做好好做打算,难道是要留着做老姑娘?” 再忆起前面林妙意在微明院的模样,又是一声唉声叹气:“你这畏畏缩缩的性子与低头含胸的做派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往年的家宴,几个哥姐儿和郗氏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姨娘生的,与郗氏也是一派和乐,惟有她始终坐着席上低着头,郗氏问话,半响答不上一句就罢了,脸上连个笑也没有。 被如此连珠似的说教,林妙意也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如此,周妈妈只是嘴硬心软,可待她是恩逾慈母,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哽咽说道:“做老姑娘又有什么不好的,妈妈要我嫁出去,我一个姨娘生的,即便是嫁又能嫁到怎样的好人家呢?难道要我生的孩子日后又继续去做姨娘?况且嫂嫂才刚进门几日,妈妈便要人家来管我这档子事,岂不是让嫂嫂平白惹一身腥。” 周妈妈自知说不过她,她又易感多思,再说下去只怕会像往常那样止不住的哭起来,那位大奶奶的脾性也还看不完全。 主仆二人和好如初后,便动身回自己的春昔院去了。 要往郗氏那里去的李秀,路过凿出来的小溪边,瞧见十年都不出一次山的三娘子竟也能出来了,心里直啧啧称奇,发觉这对主仆是从微明院的方向走来,脸上只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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