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太太那儿为自己男人讨了份新的差事,大奶奶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府里管家的是您,却去向太太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大奶奶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了。”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宝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水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进府不久,府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得罪了谁,惹谁不高兴了,日后我又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府的绥大奶奶。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 到了巳时,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旁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正屋门外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大奶奶。”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大奶奶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他是外宅小厮,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大爷的贴身小厮,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大奶奶,大爷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水,这茶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吃了,要与裴司法理清三年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绥大爷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成亲以来,绥大爷每日上值都要跟大奶奶说一声,要得到大奶奶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差使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绥大爷因公务缠身,赶在戌时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大奶奶还未眠,一直在等着。 “今儿天冷,仔细照顾你家大爷。”屋内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爷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童官嬉笑着欸了声才离开,只觉得大爷大奶奶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本,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皇帝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女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贴子。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妈妈忽然求来了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子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了,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吩咐人去请女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大奶奶这来了?” 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妈妈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冒昧来求大奶奶的,求玉藻姑娘进去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吧。” “周妈妈,不是我不通报,是大奶奶去太太那里了。”玉藻也发觉了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院门,“大奶奶!” 宝因缓步走进院里,周妈妈像是看到了大众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大奶奶,求您去救救三娘!” 宝因本想随便打发人去请个女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妈妈去一趟春昔院,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里,便是一股热浪扑来,宝因未进里间,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里屋,炭火更甚,几乎没了落脚的地,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子,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妈妈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里外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卧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绣墩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女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 宝因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到原处,又坐着陪了会儿才起身要回微明院去,可才走了几步,便顿住不再动,垂眸仔细打量着铜盆里的炭火,一丝白烟从中升起。 府里各院哥姐儿所拨的皆是上好核桃炭,久燃不熄且无烟,她明明记得这是前不久自己刚让侍女新添进去的炭,心里一旦起疑窦,便难消,帷幔只要留神看也是老旧的,再仔细打量一番后,发现屋里所摆的案几及椅,大约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因极不舒适,只是昙花一现,当年买入这些案几的府宅几乎全都拿去扔了或赏赐给仆人。 于是,这些样式也就成了奴仆的标志。 “春昔院今年领的炭木明细在哪儿?” 宝因走到外面,才刚开口,侍女婆子便已全部都跪下,不敢喘气说话。 周妈妈也顾及到林妙意的多愁心思,闭口不言。 除却府里的账本,各院也会造册记录支出明细,防的是将来出现偏颇,好拿来对账,远的她已无从去查,再者那时是郗氏管家,她去查又算怎么回事。 久无人应,宝因冷声道:“看来我今日免不得要为三妹妹清理门户了。”
第19章 李秀得知昨日那位绥大奶奶去了春昔院,还在院里斥责了一众侍女婆子后,今晨丑时醒了,便再也不能入睡了,翻来覆去的唉声叹气,跟她睡一处的姑氏吴陪房听见了,怒骂道:“瞧你这出息,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府里不还有太太在吗?” “姑氏是不晓得那位绥大奶奶。”李秀道,“她在谢府也是庶女,只怕会为了那三娘撑腰。” 她这位姑氏自从前几年生了场大病,只能常常卧床,郗氏心疼她,便不要她再到自己眼前伺候,只让她在家好好养病,因而府里许多事都不怎么清楚。 “你照样去微明院。”吴陪房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可好歹她也如今是代替自个在林府做事,儿子又不在跟前,现今有什么事还得仰仗她,“我今儿也该去向太太请安侍奉了。” 李秀听到太太二字,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 吴陪房又问:“兴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前她那应当千刀万剐的对头可总算是死了,身为儿子的胡兴回去奔丧守孝。 “半月前写信说要走水路来。”舅氏家乡是在海南郡,距此甚远,交通亦不便利,水路要快些,但银两也要贵上许多,想到那信上说为早日见到她,花钱又算什么,李秀起皱纹的眼角笑了笑,“大概明日就能到了。” “倒也是算快的,兴哥儿的差事可讨好了?” “姑氏放心,早就讨好了,太太让他回来去做守门的小厮。” - 卯时天才微亮,婆媳两人就从边门进了林府,随后各自进了垂花门,往福梅院和微明院去。 郗氏每日晨起都要念佛,但又不敢彻底废了祖宗礼制,故按照参佛的时间,只让宝因每月逢五来给自己问安,听见外头说话声还好一阵疑惑,正皱眉要怪人误了自己念佛的时辰。 “太太。” 听到这声喊,郗氏笑起来,让侍女扶自己起来,迎去厅堂:“你怎么来了?” 吴陪房还是记着先给郗氏行了个叩头大礼,侍奉人这么多年,甜言蜜语是信手拈来:“我和太太一同待了三十几年,要是隔段日子不来瞧瞧太太,浑身就难受。” 这话让郗氏心里听得高兴,她年轻时丧母,难交到金兰,便连谁家娶妇都不要丧母的,嫁与不嫌弃自己的林勉后,又因念佛而融不进贵妇中,身旁就只有这个陪房能说说话,开解自己。 坐下后,吴陪房又开始一番说道:“绥大爷娶妻那日,我也不得前来服侍,只能嘱咐秀娘尽心尽力,还望太太可千万别怪罪。” 郗氏倒不觉得有什么,嗔笑一声:“你说这话倒是想让我罚你了,他们是小辈,哪里用你去服侍?待会儿我命人去将她叫来,让你也见见绥哥儿媳妇。” “诶哟那哪敢!绥大奶奶进府快两月了,我都还没去请过安。”吴陪房着急的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过听说大奶奶也是位菩萨心肠,昨儿三娘病了,还亲自去瞧,好一番责怪呢。” 郗氏喝了口茶,未言语。 吴陪房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积攒着不满,又往上添了一把火:“秀娘也是,竟侍奉的如此不尽心,害得三娘生病,今日去大奶奶那儿,也是活该要挨骂受罚。” - 林业绥去官署上值后,宝因才有空闲时间去看昨日被耽搁下来的账本,还剩下几笔支出明细没看全,李秀就来了,还是头一遭来的这么早。 “大奶奶。” 人瞧着不再像昨日那么精神,声音也显得萎靡。 宝因略思踌,将手里的账本合起,手落在上面,恰好挡住了几个大字,只说:“有些账目好像出了差错。” 李秀拿不定女子的话是何意思,走近方瞥见桌案上的账目,上头写着“春昔院己卯册”,心肠转了转,自认捡了些天衣无缝的话来说:“各院的银炭都是我亲自盯着他们按照数目发下去的,应当不能出错才是。” 宝因垂眸浅笑,不过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就沉不住气了。 昨日从春昔院回来后,她便拿着两本账册仔细对了对,上面的数目是无错的,均能对上,至少李秀能将明面上的账做得漂亮,可数目之下,所送去的究竟是不是该送的,那是谁经办谁才知道的事。 这些都是随拿随用的,待用完皆成尘土,日后也只有账目可对。 “这些事情我自然放心。”宝因抬手,李秀即瞧见她所拿的是宝华寺塑金身的账册,心下瞬间恍若踩空了悬崖,坠下看不见底的地方,她被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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