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出自《后汉书》。 *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参考唐朝官员放假的时间。 *冬至赠送袜履的习俗也有所参考,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写道“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穷不行远路,富不住大屋:俗语。 -
第26章 崔二郎 除夕这日, 为迎接来年的新岁,要先除旧布新,各家门户皆要忙活整日,宝因比往日也起得更早了些, 寅初便睁眼醒来, 止不住的困意使她伸手捂嘴, 打了个哈欠。 今日要忙的事太多, 因此熬了些时候来核算府中账本,直至核算到昨夜子时才算完。 十日时间, 日夜不歇,也终于赶在新岁前, 算清了旧年旧账。 到现在拢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头昏脑胀的蒙混感令她眉头直皱, 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伸手轻揉着头侧。 “头疼?” 林业绥忽开口,语调里能听出来些挂虑。 宝因被惊了下, 睁开眼, 借着床幔外微弱的烛光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看去, 见他好似也在瞧自己,:“我是不是吵醒爷了?” “你连半点声都未出, 要怎么来吵醒我?”林业绥轻笑出声, 又宽声道,“把手给我。” 宝因有些不知所以,顿了片刻, 缓过心神来后, 听话的将右手伸过去, 没多会儿, 被宽厚的手掌所裹,掌心有手指在按压着,时重时轻。 重的那下,只觉身子渐渐轻便不少。 她也领悟过来,这是经络学中的技法:“爷怎么会按穴?” 林业绥半阖眼皮,极为轻松的说道:“在隋郡时,与医吏学来的。” 那时,十四岁的他随王桓驻军在外,献计打赢了场大战,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故而被三十万起义叛军的死魂搅得彻夜难眠,王廉公怕他就这么干熬着死了,特地去请来医吏。 长达一年,症候才减轻。 轻重适宜以及穴位按压下,宝因脑中那团蒙混渐次稀散,困意袭来之际,用鼻音轻轻嗯了声,以作对他的回应。 林业绥担心她只是浅眠,又继续按压半刻,确认女子熟睡后,便也睡了。 - 待宝因再醒来时,已是辰初。 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府中的人都在各尽本分了。 她坐起身来,欲要下榻,才发现林业绥早已不在。 玉藻立在外面廊下,听见屋内的动响,连忙询问:“大奶奶,现在可要叫水进去?” 她昨夜回来太迟,还未浴身。 宝因拢上木屐,走去靠南壁的暖榻坐下,应声让人进来。 几个提水的侍女在湢室来回两趟后,女子由正屋所开的边门进入其内沐浴,出来时,春娘已经候在外间。 春娘一如往常的缄默不言,只说些必要的话,先是主动揽过为宝因擦发,湿发微干后,又利落的为女子梳头,甚至不用谁来吩咐,她便知晓今日该挽怎样的发髻,配何头面。 梳好头后,春娘屈身行礼,而后径直转身出去。 宝因早习惯了她的性子,觉得如此各人倒也自在些。 “大奶奶,车备好了。”童官从外宅入内府,又寻到西府的微明院,不敢入屋内,只站在外边向里面的人传话,“大爷带着两位哥儿去家庙祭祖了,说是不回微明院,行完祭礼后,在外边等您。” 宝因从妆奁离开,顺手给耳垂戴上对长坠子:“带去给太太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童官也顺溜答道:“大奶奶放心,昨儿就已经全部置办好,卯时大爷就吩咐小厮搬上马车了。” 他被遣出去后,玉藻找来上俭下丰的杂裾垂髾服侍奉女子穿上,这类衣身合体,袖口肥大,围裳有长飘带,走路犹如神女腾云飞舞般,常与高髻华饰所搭,高门女子在重要时候均会穿戴。 穿上翘头履,宝因抬脚往外走去,掀过两道帘子,踩着地上极薄的一层雪去往正厅,对李婆子几人吩咐了些今日府中该办的事,才去西角门。 扫雪的婆子瞧着人离开,面上都作笑,前几日绥大奶奶就已吩咐下来,赏雪是雅致,不必全扫,扫出供人行走的道即可。 雅致不知,她们倒是轻松不少。 - 林府西角门已停了三辆车,均用的是马匹,前两辆为两驾车,分别是林业绥、宝因二人以及将要去接的六娘子的。 末尾那辆一只马的车驾则是随行侍女小厮的。 宝因在玉藻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上了为首的车驾,到家庙祭完祖而来的林业绥也随之上车。 行进时,车横所悬的銮铃作响。 宝华寺建在净梵山的山腰处,离建邺城比缈山要远一些,抵达那里时,主持已经等在寺门外相迎,随后派了名小沙弥引他们前去郗氏所起居的禅室。 这处禅室是寺内最大的一间,推窗就能瞧见层层山峦与皑皑白雪。 只是敲门无人应,推开禅室门后,他们才发现郗氏不在这里。 小沙弥也瞬间慌了神,郗氏是林府的太太,他们寺里最慷慨的信主,亦是少见信佛的贵人,急忙双手合十,朝身侧两人解释道:“早起做功课时,信主还这儿念佛的。” 宝因回以浅笑,只当是郗氏不愿见他们。 “既如此,恐是无缘。”林业绥付诸一笑,侧身看向女子,“幼福你先去接六娘,再到山脚等我。” 言罢,又朝小沙弥道:“还劳烦小师父引我妻前去。” 宝因点头,也未问男子要去哪儿,转身跟着小沙弥便走了,出宝华寺后,来到一座尼寺,刚进去便见到身穿僧服的少女呆坐在菩提树下,托腮望天。 六娘林却意算得上是林勉的遗腹子,郗氏怀她八月时,林勉过身,伤心之下动了胎气,导致妊娠提前,在七岁前是被药罐子养的。 郗氏问过高僧后,每年都会将这个幺女送来尼寺,穿僧衣闻佛香,身子倒也真好了些。 如今已是第六年。 接上六娘后,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却意自几日前得知家中兄嫂来要接自己,今日丑末醒来就未再睡,见嫂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么来,笑着说了句“大人与一位贵人的神牌被供奉在这里”便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宝因见人睡着,弯腰下了林却意的车驾,正在心里思量贵人为谁,直腰抬眼间,发现男子朝自己走来。 林业绥想起刚才宝华寺中的事,出声安抚妻子道:“身为晚辈,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愿见我们便不见吧。” 宝因笑着点头。 再多的,也不会去做了。 - 离开净梵山后,林府车驾又在缈山停下,冬至到岁末的这几日,各道观每日都会做大法事,以满足贵人们想要消灾祈福的心。 缈山共有大小道观二十三座,天台观为之最,每至此时,便是熙来攘往,唯有岁末人才会少些。 林却意还在眠着,宝因留了玉藻照看。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福身离开此地。 两个奶妈子也识趣的带着哥姐儿去了别地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如何觉得我会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 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万福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哥正说到你呢。” 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福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汤婆子,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大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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