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瞧着的玉藻寻了个软乎的垫子,小心仔细地放在女子腹部下面,稍稍托住后,才轻着手脚出去。 *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尚未开启,大理寺武吏手持着能够于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行在前,为身后的两辆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拱手禀告:“林廷尉,这里便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府邸,已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瞧着武吏敲门。 那名外室死在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郑戎前几日又狠下心毒杀了亲子,不留半点痕迹,只是却忘了他还有相赠出去的。 敲门声响过三巡,屋舍内传来小厮的声音:“敢问客家是谁?” 武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小厮歉意道:“还请待我询问过主家。” 武吏只知今夜所办的事紧急,一时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武吏还是聪明的朝内喝了声:“大理寺有要事,请尽快。” 小厮恭敬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早些进去也能早些完事。” 前面去的那几家皆是闯入的,可不曾如此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将我们当客,我们自也要尊重主家。” 入夜后,各坊闭门,无论官民皆不能在外行走,消息自也无法互通,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人均不同坊。 在街鼓响起之前,必须尽快做完这一切。 只是如今坊门即将打开,也已是最后一个,若再强行进入,惊了里面蝉虫,去寻来郑戎,少不得被他纠缠,误了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 半刻后,整理好衣装的沈云亲自来开了门,抬头见到门外的两人,惊到立马拱手:“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便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聊。” 沈云非世家出身,只是因孝悌之名传遍乡里而被推举为官,此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只置办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 小厮作护家之用,侍女则是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庄子突生大火,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为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与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亦不见人,经过月余走访,发觉几人这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皆频繁来往这些坊,可于去年六月始,却变成了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乃五人之一。” “端阳节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至此,其余四位皆已交代,只剩沈寺正。”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无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犹如登天。 几番纠结犹豫,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 裴敬搏叹口气。 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无法再寻回那几名乐妓。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日午时入宫,亲自上奏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男子已入了车舆。 眼珠转过几圈,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奏,他豢养外室仍难逃被贬,何况陛下于盛怒之下,已加重处罚,贬谪前脛杖五十。 上奏,还可跟着一搏。 沈尘在呆滞几瞬过后,也连忙从地上起身,来到车帷旁,着急提醒道:“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袍摆的尘土,“随风而动,便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 车驾已动。 ... 街鼓响起,坊门开。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在旁放好,又小跑去敲府门,在男子走来这儿之前,大声喊道:“绥大爷回府了,快开门!” 耳尖的门房小厮紧忙打开西角门,迎他们绥大爷入府。 林业绥进了府,往微明院去。 走过游廊,绕过院里的怪石流水,便见一树芭蕉旁趴卧着的女子,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修眉联娟,青丝如瀑。 廊下坐了忙针线活的侍儿,安安静静的在守着女子。 瞧见绥大爷回来,本想开口叫醒大奶奶,只是刚开口便被遏止,她也领会过来,抱着针线篮子去了别处。 假寐的宝因睁眼,皓齿内鲜,歪头枕臂,笑吟吟道:“爷遣走侍儿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什么?” 宝因娇嗔一眼,偏头不理。 林业绥挑帘入内,见女子欲起,瞥了眼她快五个月的肚子,直接倾身过去,将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这样眠着,窗落下来该要如何?” 倚着男子在榻边坐好后,宝因低眉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以后不会如此。” 很快又抬头朝外吩咐准备洗漱的水。 待男子洗漱过后,她拿了干帕子递过去:“可是生了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造访了几位官员的府邸,求他们办了件事。” 说得倒像是真的。 宝因不禁展颜,正三品官员还需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能信。 擦干手上水珠,林业绥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落座榻边后,轻声询问:“几时去?” 阴家前几日便递来了帖子,相邀她廿三这日同去玄都观。 太子妃出身泰山羊氏,其外祖便是李郡阴氏,东宫自不敢明目张胆的拜谒林府或以东宫名义邀她前往。 九卿乃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与之来往便有结党之嫌,且今日太子丧服入宫,林府与东宫若贸然接触,必会招人猜疑。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府亦有待嫁的林妙意,两家见面倒也不那么突兀。 宝因眨眼:“卯末。” 男子捡起遗落榻上的棋子,指腹来回摩挲着圆润玉面,静默不语。 “爷整夜未归,为的不正是多增几分胜算吗?”宝因走去高几旁,拿灯箸把浸润在鱼脂中的灯芯夹出,柔声说道,“既有了胜算,爷好好在家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回来便是。” 说罢,便要让他去睡一会儿。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任由女子为他解衣袍,散发冠。 ... 陪着男子睡了会儿,宝因下榻轻解寝衣,吩咐玉藻去命人备好牛车,又唤来专门侍奉妆面衣物的侍儿梳妆换衣。 收拾一番,她正色瞧了眼床帏,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 女子离去后,林业绥缓缓睁开眼。 童官被唤进正屋,摆了棋盘,随后侍立在旁,瞧着男子正支颔与自己博弈,看似云淡风轻,却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他昨夜虽已按照绥大爷吩咐,找了府内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布置去了玄都观。 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 落在棋盘以北。 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 一辆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驶进崇业坊后,在坊街行进小半个时辰,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宝因提裙,走上台阶,走得比寻常慢了许多。 百级石阶,怀着身子的她,十步一歇。 玉藻也小心搀扶在一旁。 到了祖师殿,女子朝殿内神像行过道礼后,侧过身子,脚下右转,穿过游廊,按照帖子所写,径直去了道观后院。 那儿是幽深僻静处。 只是行至廊门时,叫人给拦住了。 宫卫拱手,不见盛气凌人:“我家主人在此歇息,请见谅。” 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 女子立在廊下,御侍站在其身后。 玉藻机灵的代为回答:“阴家太太请我们大奶奶来的。” “原是林府绥大奶奶。” 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 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如走马灯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她停下。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明黄鸟衔花枝纹诃子是明艳,茶褐织金褶裙是沉稳,藕粉洒金大袖长衫又是温婉。 她想看透这人,却如何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 宝因礼数周到的万福见礼。 羊元君亦点头回礼。 ...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 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弃了高足椅,挪来两张席子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小几,又另有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待太子妃落座后,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坐下。 两人身侧有冰鉴送着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而后是神像。 此殿曾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高帝不喜,便另修殿宇供奉。 因建筑格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荒废两朝后,生了苔藓杂草,后有法师见其幽静,有隐世之风,便只是简单修葺。 留了些苔藓异草,又另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消一会儿,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闺中好友与族中姊妹,于建邺再无深交之人,只是好友远嫁,姊妹亦各有手帕交。”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日心慌甚重,又闻得夫人与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想是极有仙缘,这才特请夫人前来陪我度过这闲日,或许这心便也不那么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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