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下,东厨那边的管事婆子已递上了食账。 宝因垂头扫了眼:“六娘吃不得虾蟹这些鲜味,再按照她的口味添道别的,其他的倒是都好。” 林却意打小跟着范氏,便不怎么吃荤,去了山寺更是吃不得,时日一久,脾胃也受不得这些荤食。 慢慢适应后,也只能吃些锅边荤。 管事婆子领了差,先起身出去了。 负责蔬果采办、彩幔器物这些的婆子也来一一交过差,确认过数目无误后,留下账本,便也继续去忙了。 李婆子见状,也赶忙交上自己这份仲秋总账目,她如今管得便是府内杂务,节日寿辰都少不得要帮忙督看着,又有她女儿那份恩在,倒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宝因翻过几页,瞧不出有何不对之处,便合上,留待后面再细看,望向李婆子时,轻笑道:“我如今身子愈发不便,往后几月还少不得阿婆帮我。” 不论那个梦是何预兆,她都得好好保住这头胎,若滑胎惯了,日后再难怀,又想起范氏怀十姐时,便也是什么事都还要揽在手里,不愿放手,最后只剩个外强中干。 手上这些不大紧要的府务,她便更得先找个放心的人暂交出去。 瞧些账目,掌些大局也就足够。 “大奶奶说这话,真是纯心来折煞我的,做这些不过都是我的本分罢了。”李婆子一副不敢受的模样,表了忠心,又道,“不知太太那儿...?” “太太和那些比丘尼都吃不得荤,虾蟹不必送去。”宝因边寻思着,双手边举在胸前互相缓缓搓了搓,“石榴、梨子、枣、葡萄、柑橘这些节令果子,都要照例送去两份。” 想到端阳节的吩咐,李婆子又问:“那...可要送些例钱去?” 宝因抬眼,冷冷开口:“不必。” 这些东西已是算在府内开支里,若每逢节日便要送几贯通宝去,真当林府是那寺庙里的善财童子了? 李婆子坐了会儿,惦记着还有事要去忙,躬身行礼便掀帘走了。 宝因瞧着竹帘晃动,也收起笑,支腮垂目,核对起账目来。 * 午初,林业绥从大理寺官署下值回来,进府前,便先吩咐了小厮去备好牛车等在西角门。 回到微明院,女子手腕轻折,髻上珠钗垂着丝毫不动,无甚丽饰,拿了账本在看。 他问:“还剩多少没瞧?” “一些东府那边的账目。”宝因抬头,揉了揉眉心,很快又作笑道,“很快就好。” 林业绥走过去,不容分说地便把账本拿过:“剩下的我来瞧。” 宝因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男子已坐下在看。 “日后我恐要花时间去厘清大理寺积累的案件,如今能帮你分担多少是多少,且你身子已经很重,琐碎事便交给那些管事婆子去打理,经过那件事,料想她们也不敢再做欺上瞒下的事。”说到这儿,林业绥轻声笑道,“不过你应该也知晓了哪些人是能用的。” “只是沉疴难愈。” 宝因眨眼,眸里瞬时便掺进了些冷笑:“找到病症,这沉疴总能愈的。” 李秀婆媳留下的虱子,早晚会一并收拾了去的,哪怕扯到皮肉。 聊了没几句,宝因将府内剩下事务处理好,便起身去内室戴上璎珞,腕上拢了只水玉镯子,发髻只有简单的金鹤衔红宝石步摇为配。 林业绥见女子已收拾妥当,看完账目后,他也挑帘进去,换了身仙鹤云纹的团花袍。 随后两人出府登车,往玄都观而去。 * 牛车行进的虽缓慢,却胜在平稳,高门妇人多是乘此出行。 因而直到未初,方到观门外。 经过一夜雨打,乾坤两道在清扫着落叶。 许是临近仲秋,又有皇家扶持的天台观矗立缈山,此处的善信并不算多。 由男子扶着下了车后,宝因望向台阶,本想回头喊侍女来搀扶,岂料手已被人牵好。 两人几步一行的走到祖师殿,入内跪在蒲团上,稽首行礼过后,又起身将香插在外面炉鼎内。 正要往烧经文那处去,却遇见了贵人。 李乙和羊元君。 林业绥拱手谒见。 宝因也万福见过礼,记起今日是哀献皇后忌辰,又逢七大王在天台观修行,他们这才临时到了这处来。 出了郑戎的事,七大王自言得知安福公主的际遇,愧为甥男,要入观三年,亲自为姑姑祈福。 听说临行前,还哭着痛斥了舅父郑彧一番,而后散尽府内家财为安福公主在建邺、洛阳及南方故乡建祠。 皇帝得知,并未说什么,只嘱咐天台观要仔细照看亲王,并亲赐保暖衣物与衾被炭火。 与之前相比,这已是冷待。 羊元君回以万福。 李乙则行了平礼,先开口道:“孤有事想请教林廷尉。” 林业绥垂眸不言。 掌心被人轻挠着,宝因反应过来,却并不如他所愿,反嫣然笑道:“爷去便是。” 东宫的胜算比七大王要大。 林业绥轻叹,侧目而视,应了太子的邀约,在李乙往静室走去后,他却未动,缓缓转身将女子罩住,抬手抚弄着耳坠,嘴角狎了一丝笑,喜怒不知,只听低声说道:“幼福便是如此报恩的?” 说罢,露出一副温和模样向太子妃拱手作揖,便抬脚去了静室。 宝因扶稳耳坠,前面男子帮她瞧账目时,她玩笑的说了句不知要如何报答这份恩情才好。 嘴上说他们是夫妻,心里却记得清楚。 羊元君瞥了眼,只见女子未动,耳坠却轻轻晃开,转瞬坠子又纹丝不动,好似刚才只是错觉。 她也不去纠结这等细微小事,丈夫仰仗于人,她亦和善道:“夫人原是要和林廷尉去哪,不如我陪林夫人去?” “誊抄了些经文,想拿去烧与神仙,聊表诚心。”宝因顾及君臣,始终落后女子半步,“若太子妃愿与我同去,神仙瞧见,定会多眷顾。” 羊元君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她家中也有姊妹,曾几何时也这么恣意闲话,忍不住回身,轻拧了下女子脸颊:“怪不得当年世家夫人都要为自家儿郎求娶你。” 她虽常在东宫,却也并非全然不知那些高门的事。 这忽然的亲近举动,使宝因愣住,很快又面色如常,浅笑不应。 羊元君亦也回到太子妃的身份。 走下几级台阶,立在银杏树下。 宝因昂首天际,那里有一行候鸟。 今日是白露。 鸿雁南飞,玄鸟北归。 - 静室内,焚着淡雅的荀令十里香。 乾道得知贵人要用此间,早已摆好席子、矮几以及茶水。 李乙坐下后,行了平礼,以示谦卑,转瞬又带着帝王之气,铿锵问道:“若我想从东宫走到兰台宫,不知该如何?” 郑氏...只死一个郑戎,怎么够? 林业绥从容答道:“待兰台宫无主。” 李乙又问:“若他不容孤去?” 这话已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废立太子,并非皇帝家事,何况殿下已安然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林业绥执起茶腹,分出两碗茶,坦然告之,“太子既已定,便是关乎国本,轻易不能撼动,能撼动它的只有您的言行。” 当年太.祖北渡建邺,在平天下后,南北世族争权不下,皆认为自己才是功臣,南方世族对太.祖生死相随,一路护送至建邺,而北方世族则助庶族出身的太.祖在建邺站稳脚跟。 此时,外乱尚未结束,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放权王谢共治天下,换来内部安稳,于是便有更多世族也想分一杯羹,正值内乱外战频发之际,再次放权,往后几位帝王皆效其法,慢慢形成如今局势。 郑氏要动东宫,可于其他世族来说,只要储君不动他们利益,是谁又何妨,但若是郑氏妃子所生,他们氏族权势必会消减。 李乙能顺利成为太子,多是王谢两族放权默认。 偏安一隅的泰山羊氏并不愿参与这些事,不论是今日李乙还是往日李璋,身后皆无他们的身影。 常有人猜测,或是因此,皇帝才不喜太子。 李乙道出最担忧的事:“陛下不喜欢孤。” 林业绥呷了口带有涩香油腥等味的煎茶,神色自若道:“他是皇帝,不喜欢又能如何?” 皇帝执掌天下,所要考虑的是天下这盘棋,他既不愿让世族再继续凌驾皇权,为了朝局,哪怕对太子已到了厌恶的地步,也绝不会轻易废太子。 七大王出身郑氏。 “林廷尉莫是不忘了汉太.祖的废立太子之争?”李乙冷冷出声,提醒一声,“那时惠帝有吕后所护,方艰难保住了太子之位。” 谁又能保证皇帝不会因喜恶废立。 而他只是个没母亲的人。 “惠帝仁爱,为戚姬不平,日夜保护刘如意。”林业绥半阖眼皮,嗤笑反诘,“殿下还觉得自己是惠帝吗?” 既不是惠帝,有没有吕后保护都不重要 李乙饮尽一杯茶,未应答。 惠帝仁弱,必须依靠母亲的保护。 他是吕后。 戚姬、刘如意都不会放过。 - 宝因念着清静经,立在炉鼎前烧完经文。 这几日所梦皆是五月端阳那日...贤淑妃起身来摸她肚腹的情景,可昨夜却有所不同,被贤淑妃摸过后,转瞬孩子便从自己腹中消失了。 如今想来,才发觉贤淑妃那日说的话也颇为奇怪,七王妃虽还尚未有孩子,可七大王十四岁便开了蒙,王府中的那些侍妾...早早便已生下好几个子嗣,最为年长的都近六岁。 “大奶奶,小心手。” 宝因闻声松手。 玉藻也赶紧前来,拿丝帕拂去落在女子手上的灰烬。 随后女子走去旁边的殿内,用温水濯洗过双手,问道:“太子妃哪去了?” “前面有坤道前来请太子妃,好似是法会的事。”玉藻递过干净的帕子,“太子妃不愿打搅您,嘱我不必喊。” 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拿干帕沾去挂在指尖的水珠。 没多久,林业绥寻来。 * 回府后,两人用过晚食,洗漱一番,便上了卧床。 想起白日的事,躺下的宝因抬眼瞧着还在坐着看书的男子,她试探问道:“爷可是怪我?” 林业绥将书合起,陪她躺好:“你觉得我怪你?” 宝因轻摇头,大着胆子,伸出指尖往男子眉间轻点。 玄都观里,他自香烟袅袅中朝她走来,骨相似观里所造的神,叫她想为他点一枚红痣在眉间。 林业绥不知所以,而后哑然失笑,半撑起身子,抓过她手来细吻,再是唇角。 ... 忽然,雨落的声音传来。 两人闹过一番,便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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