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不知那样会惹官家厌烦,可若七哥当真去天台观三载,待再回来时,建邺还不知是何光景。 且官家后来也缓下语气,遂了她的意。 如今十六载过去,半截身子已埋入皇陵,官家是不会让她做皇后的了,只能寄望与亲儿。 李毓眯起眼,并未应答,心里早已在想对策,他记得林业绥有一个三叔父,往日对他最是殷勤,想要做王府的入幕之宾。 倒是可以相邀叙叙旧。 儿子的不言语,使得贤淑妃说着便哽咽起来:“七哥还是在怪我不成?” “阿姨的心,我明白。”李毓吩咐宫侍为自己去给贤淑妃奉上一盏茶,又安抚妇道,“今日既已团聚,别的都不必再谈。” 贤淑妃也舒心下来,轻轻抚着胸口,举止娴雅的抿了口茶,转而又问起旁的事来。 李毓一一答过。 俨然母慈子孝。 * 八月十五这日,为全满月的团圆之意,百官皆有三日假,可在府中陪伴家人,赏月作诗,好好尽兴。 宝因惦记着今夜的仲秋赏月宴,早早便醒来,怕扰到男子,本想偷偷下榻离开,只是她睡在里边,身子又不轻便,刚一动,便把卧在旁边的人给惊醒了。 男子从身后轻揽住女子,嗓音低沉:“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心虚的宝因无话可回。 林业绥瞧女子不理不应,语气里裹挟了些不悦:“嗯?” 担心碰到腹部的手游走往上。 “今日是团圆节。”男子的步步紧逼和手掌作弄下,生出主意的宝因赶紧反客为主,冁然而笑,“爷难不成忘了?” 林业绥不上当,直截了当道:“不是叫你把琐碎事都交给那些管事婆子了。” “琐碎事自是她们去忙,我不过是去最后把关确认下,以防出了差错。”宝因艰难起身,男子瞧见,伸手帮了把,她手肘撑在床上,知道这人早起又精神了,只是月份大起来,不太方便。 近一月来,皆是用了别的地方。 她眨眨眼,故意附耳小声道:“我帮爷,爷便饶了我可好?” 林业绥语调上扬,哦了声,像是得到什么意外之喜,好整以暇的带笑望着女子,似是在等她主动。 无从下手的宝因小声抗议了句。 “爷?” 林业绥一副为人师的君子模样,嗓子里压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我教了幼福好几次,幼福也该会了。” 羞红了脸的宝因只好闭眼咬牙,循着前面几次的记忆来。 ... 帮完男子后,宝因顺利下床,走去洗手,回头对上男子的视线,娇嗔着埋怨一句:“手都要断了。” 林业绥稳定好气息,慢慢找回迷失的神智,一双眼半睁,轻笑煽诱道:“那下次换一换?” 女子还没来得及咬钩,外边的侍女便来惊了他的鱼儿。 只听玉藻在小声喊着:“大奶奶,李婆子她们已在等着了。” 宝因应了声,走去外间由侍女穿好外衣,便出了屋。 林业绥躺了会儿,起身去沐浴。 那边宝因去了正厅后,一一过问了遍今日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赏月的高楼可有装扮好,送去宝华寺的东西可是新鲜的。 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回了微明院。 ... 暮色四合时,住在东府的哥姐儿都来到西府用晚食,王姨娘和周姨娘也是一同来了的,单坐稍矮的案桌,聚在主桌旁。 用完食,夜色已深。 洪覆有满月。 众人登上早已摆好席案的高楼,尽兴饮酒,同赏月。 刚坐下没一会儿,酒连一巡都不曾喝完,林却意便兴致勃勃的高喊:“我要玩飞发令!” 这话一出,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和林卫隺几个全都憋起了笑来。 宝因蹙眉,不知是否想起了往年在谢府的团圆节,眸中露出几分宠溺,又好笑的纠正道:“是飞花令。” 林却意学着再说了遍:“飞发令。” 林氏虽是从南方来,可近两百年过去,口音早已变成北方的,唯有林却意不知怎么的,总时不时便会变成南方口音,有些字老是绕不过那个弯来。 林卫隺率先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也终是憋不住,随着一起笑。 王姨娘与周姨娘也露出和蔼的目光,想要上前揽入怀中的安慰,却又顾及着主仆,只能开口帮着说几句。 “发才好呢。”生了林卫隺的周姨娘笑呵着道,“发有兴旺之意,六娘这是在说林府人丁兴旺,刚好大奶奶又怀着,日后府里哥姐儿必定不少。” 此话一出,林业绥的嘴角也泛起笑来。 宝因听见男子的轻笑声,疑惑看去,记起周姨娘也是识字的,说出这番话倒也不意外。 林却意猛点头认同,走过去搂着仆妇,跟人撒着娇:“姨娘说得正是,果然还是姨娘最懂我。” 两位姨娘都是待人以善,不愿生事端的,虽不是正经主子,府里的哥姐儿倒也都愿亲近她们。 宝因见林却意也并无什么生气难过,反故意说了好几遍来逗人笑,便也随她去了。 月色下,几人笑作一团,好不快活恣意。 笑完过后,又玩起飞花令来。 宝因陪着玩了几局,打着哈欠,仰头看向那穹天之上,面露几分神伤,这是来到林府的第一个团圆节。 忽然,她扭头看向身侧男子,只见他念着诗词在接飞花令,可是案下的手却来玩弄她的指腹、掌心。 他们好似也快成婚一年了。 不知十姐念了近一年的书,有没有过大人那关。 ... 谢府之中,酒过三巡。 谢晋渠见大人似是遗忘,想起五姐去年的设局,不愿让她白忙活,便主动要提起玩飞花令,并故意拿去年的事来取笑十姐。 谢珍果愤愤不平。 赏月饮酒的谢贤被吸引过去,也恍然记起去年的团圆节,那时倒是热闹,儿女难得能闹作一团,昂求他这个父亲主持公道。 五姐也还在。 这个女儿,他是有所亏欠。 他从回忆中醒悟,开怀笑着:“去年说过要考十姐的,十姐可准备好了?” “大人尽可考我。”谢珍果胸有成竹的点头,转瞬又自己灭了自己的威风,“只是太难的,我还不曾学会。” 几番古诗与古文的考察,谢珍果均一一答出,偶有太难的,也坦然说不会。 谢贤满意点头:“十姐学得倒是快,不过一载,已会这么多,还能牢记不忘。” 范氏闻言,难得投去几分柔和的目光。 谢珍果坐下后,吃了几只虾蟹,还想再吃时,被母亲一瞧,便立即松了手,撑腮看着月亮,不知五姐那儿的月亮好不好看。 她迷迷糊糊的开口:“不知可有人去云游过那月宫。” 谢晋渠笑道:“月宫清冷,十姐想去?” 谢珍果没说想不想,许是怕笑话,只说了句弯弯绕绕似谶语的话:“嫦娥也不是自愿去的呀。” 谢晋渠刚要接话,七哥和九哥已缠了过来。 又是欢声笑语。 * 团圆节的建邺城没有宵禁。 热热闹闹的城外,阖家团圆的兰台宫,还有冷冷清清的东宫。 亥时刚至,一道诏令下达东宫和宗.正寺,赐封太子夭折的次子为列侯,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同时也为安福公主选定了合葬人选为驸马,并过继皇室旁系为嗣子,改驸马姓 ,承袭安福公主爵位。 众人皆以为东宫必会抗命不遵。 当年哀献皇后刚离世,贤淑妃便想着要将当时才六岁的李乙带走养在膝下,李璋也痛惜这个孩子年幼丧母,点头同意。 只是李乙不愿,生生咬下贤淑妃一块肉,李璋只好作罢。 次年,贤淑妃便生下了李毓。 太子妃虽也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常得宫人与皇帝称赞,可唯有孩子是她难以释怀的。 谁知诏令下达,夫妇二人均不言语。 太子面色无常的陪同皇帝用席。 太子妃则闭宫赏月。 赏了没多久,羊元君便失去赏月的兴致,下了高楼。 待李乙赴宴回来,寻到人时,只见女子独坐在殿中,高髻梳起,穿红着绿。 穹天满月散着淡淡的光,斜洒入半开的窗棂中,照得她身影单薄,孤孤单单的,再也鲜活不起来。 羊家几姊妹中,她序齿排行第一,性格却是性格最跳跃的那个,望着柳树便能想到西北大漠,望着莲池里的鱼儿便能想到海里的鲲。 他们初见还是在四大王府,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那时哀献皇后已在弥留之际,她跟着母亲前来探望,他因乳母不让自己去瞧母亲而在哭着,突然便有一个女童跑上来说是他表妹,然后笑着安慰他:“表哥,女为悦己者容,姑姑只是不愿你瞧到她难看的时候,你是她最爱的大哥,便更不能叫你瞧见了。” 只是后来,她瞧着自己实在可怜,还是带着他偷偷去看了眼。 那一眼,他们都再不能忘怀。 只因哀献皇后满脸的血。 自往昔抽神,李乙喊了声。 “元君。” 女子闻声回头,露出灿然的笑。 “我知你心里难受。”李乙走过去,站在女子身侧,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像哄孩子一样,“遣散宫人我已遣散,哭多久都没事,任性也无碍。” 这话一出,女子如同湖中浮萍,一颤一颤的。 “我不要...我不要...”羊元君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袖,哭到不成人样,泪水似泉涌般,永远都无法止住的流着,“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殿下的孩子,二哥都已死了,阎王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回,凭什么还要被他们再来夺走一回?” 李乙此时也是无力,只能尽力安抚,可不论如何安抚,她都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他又如何能不痛不恨? 东宫四个孩子出生、夭折,皇帝只差人递来几句贺喜安慰之语,李毓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哪怕是个侍妾所生,皇帝都带着贤淑妃都亲自前往看望,后来夭折,竟封了郡王。 如今还要他的孩子去蒙贤淑妃的恩德。 思及这些,他忍住怒火,缓缓张嘴道:“终有一日,二哥还会成为我们的孩子,荣封亲王。” 汉太.祖未死时,吕后也是百般隐忍。 他要忍,忍到能毫无顾忌杀戚姬的那天。 荣封亲王。 羊元君喃喃一句,瞬间便明白过来,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只是默默为那个孩子流泪。 他们要走的路,只知尽头,其余都不知。 “殿下,你该有子嗣。”这件事,她已在心中想了许久,今夜终是下定决心,要与男子说,“能活下来的子嗣,活着长大的子嗣,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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