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瞧过去,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却不言语。 李婆子心里也门儿清,府里主子行事,少不得要知道这些消息,主子或是不会问,但她得说,见女子不说话,便知没错,故而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 宝因自不会主动去探问这些事,只是有人要来与她说,便也不推拒的默默听着。 听了几句,事情大概也就清楚了。 林勤还未回府,只是他要去官署述职,不好携带这么个女子,便租赁了坊市内的驭夫将人先送回府安置。 王氏盘问之下,得知那女子是南边人士,家乡突发洪水,一家老小都死了,恰好林勤正巡视到那个郡的工事,搭手相救。 说到最后,李婆子斜着一双眼四处打量。 随后起身,凑近上前。 “听三太太身边的婆子说,那女子还是带着个哥儿来的。” * 林勤从工部述完职出来,已是月朗星稀。 他急着回府,正要去登车时,却见车辕处断裂,长耳毛驴身上只剩下两个车舆架。 检查完车辆的小厮满头大汗的跑上前:“我不过去如厕了下,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破坏官员的车驾。” 这车停在朱雀门外,虽是犄角旮旯的地儿,可那也是天家地方,这样做又是为何。 林勤无奈叹气。 难不成是谁要阻止他回府? “林大丞。”圆袍大肚的男子往这边走了几步,随意叉手道,“有贵人相邀同乘。” 林勤几眼便认出这是王府长史。 建邺城中,只有一位已封王的皇子。 七大王。 对方品级高于他,拱手行礼后,林勤才随着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侧的车驾旁,恭敬道:“多谢大王。” “我也正从官家那儿出来,刚好遇见,举手之劳罢了。”李毓笑了笑,亲自掀开车帷,“林大丞外出许久,如今得以回来,像是急着回家团圆,快些上来吧。” 林勤也不再推辞,几步登车。 车驾行进的途中,李毓开口问了些各地工事的情况,听闻南方有洪水,更叮嘱得加强建基。 说完这些,他满怀愧疚的又言:“自从五姐羽化而去,贤淑妃思女成狂,便连我与官家也是没法子,若言行之间对林廷尉与林夫人多有冒犯,还望林大丞能够代我表达歉疚之意。” 不在建邺七月有余,林勤不知内里,未敢代侄儿与侄媳接受歉意,更不敢说什么宽慰的话,只点头应下“一定带到”。 驶出朱雀大街,进入望仙大街时,李毓状似无意的开口:“年末那场宴席,还望林大丞也替我相邀林廷尉。” 每年七大王都要举办几场宴席,宴请各品级的臣工,名为行孝事,代皇帝酬谢他们。 不论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门,七大王皆会亲自前往入席,同众人说笑。 有官员犯错,也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极为宽仁。 林勤在太子与七大王中,向来是偏爱七大王的,自兄长林勉去世,跟着昭德太子刚有起势的林氏又迅速消寂。 二哥林益被贬巴郡,大房的几个侄儿也还小,林业绥更是去了隋郡,留在建邺城,堪能撑起门楣的只剩他。 只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仅没落,还与昭德太子有干系,且担任的又只是工部的将作丞。 七大王虽对他和颜悦色,但也并未多施舍几眼,单独说的那几句话,也不过是出于礼数,人人都有。 他没能入这位的眼。 如今林业绥位列九卿,七大王醉翁之意在于拉拢这个侄儿。 他心知肚明。 ... 抵达长乐坊外,林勤下了车,微躬身拱手,直至七大王的车驾沿着黄土大街离开,他直起腰,整好衣袖,才回身往坊内走去。 进到长乐巷,路过林府时,从门口小厮嘴中得知林业绥还不曾下值回府,便径直离开。 小厮只觉奇怪,为保周全,还是叫人去微明院和大奶奶说了声。 * 夜间,林业绥下值回来,宝因直接与他说起这事。 “叔父今日回来了。”宝因盘腿坐在榻上,听见外面侍女恭敬喊人的声音,抬头瞧了眼,男子正好挑帘进屋,走去东壁解袍,她复又垂头做着女红,“路过我们府上时,还向小厮问了爷,许是有事要找爷。” 林业绥脱去衣袍,眨眼间,心中已思量过,了然笑道:“明日我早些下值,再一同过府去拜访。” 宝因忍住喉间咳意,笑着点头,待男子进了湢室,才拿起帕子捂嘴,断断续续的咳起来,倒也遮住了声音。 水声停歇时,她的咳声也早已止住。 林业绥出来,便瞧见女子拿着绣绷,认真在绢布上织绘着鹿与青鸟。 他走上前,挑起灯芯。 宝因抬头望人,脖颈这么拉扯,又起了搔痒,她抿唇,手摸上丝帕。 男子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到了怎么也忍不住的时候,宝因还是咳了起来。 早瞧出不对劲来的林业绥伸手去轻抚女子后背:“女医可有来瞧过?” 宝因干咳完,眨眼点头:“天快黑的时候,女医来瞧过了,没什么病灶,说是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许是正值夏天交替,身子不适应,便反在了喉咙上,虽不发热,却总是有痒意。 见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绣绷,拿来干帕为男子擦着发。 * 翌日申末。 两人乘着轿撵去了林勤和王氏府上。 刚到门口,便有侍女迎上来。 “绥大爷,绥大奶奶。” 宝因弯腰从轿撵内出来后,由林业绥牵着上了台阶,迈过规格远小于林府的正门,往右走过两个垂花门,穿堂而过去到正厅时,她忽偏头看向一旁树下。 五六岁的孩童在那儿玩耍着,不远处的妇人瞧见他们来,连忙上前拉走这个幼童。 匆匆忙忙,不愿让人瞧见他们。 林业绥似是不满她的游神,轻捏住她指肉,一眼都不曾施来,步履也仍不停。 宝因笑着收回心神,认真与男子走剩下的路。 绕过影壁,便可窥见正厅。 因宝因卯时便派人前来说过,故而此时林勤与王氏皆在正厅端坐着,连茶、点心与干鲜果品都已备好。 瞧见他们来,满眼和蔼。 这是第一次正式与林勤见面,宝因特地选了三本典坟送他,各是水经注、风水书以及前朝的洛阳伽蓝记,多与工事水利相关,也是投了林勤所爱。 几人坐下,谈到林卫铆的婚事,林勤爽快地便提笔写了通婚书,随后又聊了些外郡风光。 没一会儿,王氏向丈夫瞥去,想起昨夜他嘱咐的,笑着起身拉宝因去了偏厅。 只留林勤他们叔侄在正厅相谈要事。 林业绥抬头和女子对视一眼,温润的笑了笑,好叫她放心。 所谈无非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酝酿许久,最后也学着昨日李毓的法子,先由贤淑妃引入话题:“我不在建邺这些日子,贤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业绥半垂眼眸,执盏浅呷,闭口不言。 想来他这个侄儿当真是为何事生了气。 林勤接着叹息一声:“贤淑妃或有做得过分的,全然是为母的一片心,七大王心中也愧疚不已,托我与你说声抱歉。” 林业绥握盏的手垂下,落在旁边案桌上,指腹摩挲着盏沿,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幼福也是母亲。” 这话使得林勤也愣住。 难不成贤淑妃要拿走他们二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林勤又觉国事岂能被这等小事所误:“七大王昨日与我谈过,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林业绥轻笑着松开茶盏。 非国君,非储君,有何本事能让他做入幕之宾。 林勤见这个侄儿闭口无言:“你已选了太子?” “太子行事虽急躁,待人也欠温和,可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好人他自会交心以待。”林业绥道,“且太子心狠,坐龙庭者,心慈手软只会落得奸臣当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百官清明,万民安居,天子圣明,才可行大仁,故仁君只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说出心中所想:“七大王既得圣眷,于大事私节上又并无过错,日后必是仁君,昔日你父亲所追随的昭德太子,便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皆是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与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并不奇怪,又或是林勤见兄长跟随了昭德太子,便也依葫芦画瓢。 林业绥在心中嗤笑一声。 若是大人林勉在世,叫他给听见,必会被气到面红耳赤。 “七大王的确是仁爱,仆从偷他贴身玉玦变卖,还未细查,只一句‘老母病残’便抬袖拭泪,次日赠予数贯通宝,不出两日,王府中家世凄惨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林业绥不急不慢的反诘回去:“叔父觉得如今适合出一个这样仁君吗?” 林勤张嘴无言。 这样的仁君,只会葬送王朝。 “叔父别忘了,七大王出身哪里?”林业绥抬眼,不再是晚辈的温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厉,“那时满朝便只见郑氏子弟了。” 不论从国运民生,还是家族兴亡。 博陵林氏只能选太子。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便明白了。”林勤也有振兴家族的理想,只是长兄逝去后,四处无门,如今是眼前之人用不到一载的时间便位列九卿,“林氏大宗是你,你如何选择,我都必会支持。” 他也不禁感概,林氏几代,有文却无谋。 到了这代,唯有林业绥精谋略。 偏厅那边,宝因与王氏也正在闲话家常。 聊到在外面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孩童,王氏的神情沉下来,又硬作笑容道:“是那个女子所生的,昨夜你叔父也与我说过,意思是她夫家和娘家都没人了,只带着这么一个孩子,刚好我们又没有孩子,便收留当成自己的养。” 这也算是当成养子了。 宝因装作好奇的问道:“那这女子的身份该要如何论?” “她的聘妾文书过几日便能拿到手。”王氏苦笑一声,“左右都要纳,他自个儿喜欢就成。” 宝因瞧见妇人眼中的落寞,没再开口接话。 她之前便听府里的仆妇听过几句当年的事。 大概是王氏当初苦口婆心的劝林勤纳妾时,他端的一副板正模样怒斥,结果到头来,还是他自个儿从外头带回来了一个,两人大半年来也互写过好几封家书,信里提过要为他聘妾的事。 他楞是一句话都不跟她透个风。 冷不防地便把人带回府来。 还稍带个孩子。 王氏不知又想起些什么来,深吐一口气,顿觉头痛的揉着头侧:“听你叔父说,二房那一家子也快要回建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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