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婳脸色变得很惶窘,手抓在裙上,挪不动步子,陆时侒在一旁催促道:“快去,早些说明白,好回府用午饭,我还有许多事儿,没时间陪你在这里干耗。”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下了马车,十四带着她往茶楼走,上了二楼,推开门,她提裙迈步,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陆时侒也到了一帘之隔的次间,香茗居茶楼修葺很有意思,一大间里用屏风与珠帘相隔,他在的这个次间,原是给卖唱的歌女,抚琴吹笛所用,小小一间,能从这里看到内里,但内里却瞧不见这儿,很是隐蔽。 许穆清见时婳进门,激动万分地从椅子上起来,往她身边走,看着她比之前清瘦许多的脸颊,红红的眼圈,他喉头哽住,竟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白净的脸上满是乌青伤痕,双眼里布满红血丝,唇边有些青青浅浅的胡渣,整个人的神情颓废中透露着狼狈,与之前神采飘逸,俊朗清明的穆清哥哥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她现在知道,陆时侒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了,穆清哥哥脾气最好,一向不会与人交恶,平时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 一定是他先动的手,他怎么可以打穆清哥哥? 默默对视了半晌,她的眼泪和话一齐落了下来:“穆清哥哥……” “时妹妹……”许穆清的心像是被人牢牢攥住,疼的有些跳不动了,他往前又走了一步,伸手想为她拭泪。 坐在次间的陆时侒噌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起脚就往屏风走,手马上就要推开这架屏风时,却看到时婳往后退了一步,许穆清的手僵住,滞住了灰败的眸子,“我……” “你受苦了,我来得太晚了,婳婳,都是我的错。” 时婳眨了眨泪水盈眶的眼,想看清他的面容,“不是哥哥的错,如今我站在这里,哥哥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许穆清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道:“姑母,说你于前岁中秋,在街上被拐,我找了你许久许久。” “哥哥信了?”眼睛里泪珠源源不断往下流,她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爹爹的五七还没过,太太就把我和阿娘绑了起来,卖给了人牙子……” 要说之前许穆清还对陆时侒的话有所怀疑,那么时婳亲口说出来却是毋庸置辩,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一个是他视为母亲一样敬重爱戴的长辈,一个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的妹妹,他如何能接受? 悲痛和愤怒充满他整个胸膛,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不正常的士,他险些站不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翕动着青白的唇,只说:“姑母……姑母她……” 他读了那么多书,懂得了那么多的道理,在此刻,他竟然找不到一句可以替姑母赎罪和道歉的话来。 时婳声泪俱下,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我被卖给一个叫张力的人牙子,从德州到扬州,在船上的每一日我都在思考,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够好,我一直拿太太当长辈,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太太会这么厌恶我,以至于要卖了我……” “若不是我身上还有爹爹给的玉佩,张力他有一点点的良知,哥哥以为,此刻还能在这里见到我吗?说不定我会被卖到秦楼楚馆,或是勾栏瓦舍,更或者我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被不知道丢在哪处的乱葬岗里。” “哥哥,我从来没有怨恨过谁,我现在无比地怨恨她!” 时婳并不是向许穆清状告许氏的罪行,她只是太委屈了,太难过了,这接近两年的时间里,她这一腔的痛楚心酸无处往外诉,见到他,她忍不住地想抱怨,想倾诉,想撒娇,想耍脾气,更想让他安慰自己。 字字诛心,声声泣血,她逐字逐句说出来的话,如同无数支箭聚射心头,痛彻心扉,让他疼的呼吸滞住,咽喉更像是被人掐住。 许穆清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他捂着胸口,艰难地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想去抱抱她,想给她道歉,想用一辈子的时间用他的爱来赎罪。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说:“哥哥,你走吧,我不怨你,也不怪你,这就是我的命,我认。” “婳婳,我带你走,带你回家,好不好?”许穆清想去触碰她,又怕她会抗拒,手足无措地抬着手,僵在那里。 时婳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他旋即想到了一个人,激愤道:“是不是陆时侒!他不让你走?” “不是,”她单薄的肩头起起伏伏,才擦净的眼泪又潸然落下,“二爷他待我很好,我……心里有他,我愿意同他在一起。” “婳婳,你……我……”许穆清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带你走,会一辈子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 时婳没说话,右手掐住了裙下的大腿,努力吞咽满腔的苦楚,再动摇之前,把袖中的蝴蝶簪拿了出来,塞进他手里,“穆清哥哥,你回去吧,不用再为我的事费心神,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许穆清拿着手里的蝴蝶簪子,目光呆滞,像是丢魂失魄一般,耳边都是她那句没有认识过的话,等他反应过来去追她,她已经被陆时侒牵着出了门。 “婳婳!”他大步跑过去,走到门前,却被十四拦住,“许公子,外头下雨了,待会儿小的租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她的裙摆彻底消失在木质台阶,许穆清奋力推搡开十四,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为时已晚,马车已经走远。 许穆清神色木然地看着远去的马车,只觉心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具麻木不仁的躯体徒留在原地。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失去她了。
第四十三章 我认 马车行驶得很快,时婳顺着车窗能看到许穆清追了出来,雨下得大了,砸得车厢顶上噼里啪啦作响,时婳的泪如同雨滴一样多,全都落在陆时侒的胸口,洇湿了他淡青色的绸衫。 这次她没有忍耐,雨声盖着哭声,她可以放声哭,不必压抑,尽情地悲伤。 陆时侒把她搂得很紧,下巴抵着她柔软乌黑的发,手拍在她有些发抖的后背上,轻轻地安抚,“他伴你不过十多载,往后几十年里,有我。” 许穆清对于时婳来说,是那样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教她识文断字,知书明理,他是兄长,是良师,是益友,还是她曾经以为,能够长大了就能嫁给他为妻的人。 这么长的时间,从她被卖那一刻,时婳就知道这辈子和他不可能再相见,她在陆家的每一日都不敢去想他,没承想会有这么一天要她亲手斩断与他的情分还有她的过去。 她被彻底地困住了,往后她不再是苏时婳,她是婳儿,是陆家丫鬟,是陆时侒的通房。 她悲痛欲绝,哭得柔肠寸断,恸哭之后,在恍恍荡荡的车厢,在他安稳可靠的怀里,渐渐哭累睡着了。 陆时侒掏出青帕,动作轻轻的为她擦净脸上的泪痕,抚了抚脸庞的碎发,在她眉心轻柔地落下一个吻。 雨下不停,这次马车是从前街角门上停下,陆时侒给时婳盖好了披风,抱着下了马车进了陆府。 沿着抄手游廊走,倒是也没有淋到她一丝一毫,回到幽露院,绿珠正从厅堂出来,看到陆时侒抱着时婳走到房檐下,忙打起门上的湘帘问:“二爷,这是怎么了?可用请大夫?” “不打紧,你去打盆温水送进来。” 谁也没想到四月的雨竟这般连绵不断,阴天细雨足足持续了接近半月之久。 这天,红轮圆日终于冲破阴霾浓云,明灿灿地挂在了天边,院中的花草树木,都向阳而伸,享受着日光的普照。 时婳从室内抱着锦被走到后院,晾在了绳索上,等她回到前院时,正好见陆时侒穿戴整齐,往院外走,“我有事出门,片刻既回。” 她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陆时侒不满,转身往回走,在廊下拉住她的胳膊,弯腰逼近她的脸颊,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抵在栏杆上,掌心控制住了她乱动的后颈,还是被他得偿所愿的亲到了唇。 大庭广众之下,时婳真是赧然至极,羞红涨破脸皮,瞪圆了杏眼,蹙着眉尖,咬牙骂他:“你……不知羞耻!!!” 见她脸红气喘的模样,陆时侒只觉神志清爽,心情舒畅,慢条斯理的抚了抚被她的衣衫,扬眉睇她:“不知羞地还在后头,你等我回来。” 他暧昧地冲时婳一笑,凑近她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 说完后,他笑得风情又轻佻,眼神像钩子一样,在她身上四下打量。 时婳脸上红晕更深,慌慌张张地往屋内走,“无耻!下流!!!” 陆时侒咂了下舌,仔细回味了下她的吻,心满意足地慢步往院外走,自打那日回府,他不曾与她亲近,给她留了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今日,许穆清就要乘船北上,一切尘埃落定,他心中甚是愉悦。 十四牵着白马出来,陆时侒神色怡然的上马扬鞭,十四跟在后头,止不住腹徘二爷这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来是去码头给许公子送行,这许公子自打那天与二爷见面之后,便病了,二爷去看望了好几次,每次两人见面都是剑拔弩张,刀光剑影。 十四觉得二爷如果不去看望许公子,说不定他会好得更快一些…… 就在十四游神想事的时候,已经到了码头。 许穆清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一看见陆时侒,就冷下脸来,也不与他说话,径直就要上船。 “穆清兄!”陆时侒喊住他,“一路顺风,到家给我来信,我好给婳婳说一声,免得她挂念你。” 一听到时婳名字,许穆清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愤然作色,目光比日光还要毒辣,怒目切齿:“陆时侒你听着,你若敢欺负她,对她不好,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时侒收敛起脸上怡然的表情,正颜厉色道:“你放心,她跟着我,绝对要比跟着你安然。” 这句话说完,他抬眉挑衅一笑,“穆清兄要想为婳婳做靠山,还得努力读书,明年科举榜上有名才是,要不然……” 得到他的保证,许穆清心中略微放心,又听他后一句话,气得横眉竖目,甩袖而走,只留下一句:“你等着!我自然是婳婳的靠山!” 陆时侒笑着冲他挥手,扬声道:“穆清兄,明年京城见!” 见许穆清进了船舱,他收起笑容,冲十四道:“你去跟着他,好好照料,等送到家,你再回来,这事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一听有赏,十四喜滋滋地连连答应,忙不迭地上了客船。 大船扬帆起航,缓缓驶向北方,直到在水面上变成了一个小点,陆时侒才转身上马。 途径卖吃食的铺子,他想起来,还欠她一包蜜饯青梅,下马,买了一包,要付钱的时候,只听身后有个娇软的声音喊他:“璟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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