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叫范夫人城,城里有少数汉人居住。城门破败关不上。傅显进了城,在一人家停了下来。 有一个老妇人出来喂羊,她看见傅显,吃了一惊。傅显小心翼翼地问:“阿妈,让我在这过一夜好吗?” 那妇人打量着傅显,说:“你一年轻女子为何独自外出?” 傅显低声说:“阿妈,家里要断粮了,我想去蔡夫人那里讨生活。” 妇人叹气说:“匈奴人家里不好过日子,他们不把我们汉人当人。”傅显说:“我在夫人那里侍奉过,夫人可怜我,让我有难处去找她。” 老妇人说:“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阏氏不喜欢她。” 傅显心里七上八下,在老妇人家囫囵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出发了。 从范夫人城往东是连绵起伏的荒草坡,牧草枯败,被风吹卷,裸露出砂石地表。荒草坡似长了癞疥的头皮,东秃一块西秃一块。 傅显爬过一道坡,坡底是大峡谷,名夫羊句山峡。峡谷不深,视野较开阔。在这峡谷里发生过无数次战争。先汉的李广利将军在此曾歼灭匈奴铁骑五千人。铁骑的蹄痕,人马的尸骨早化作黄沙,融入土地,新的灾难又一波又一波降临。干旱、蝗灾、蚊灾啃蚀着地表,消化了历史的遗迹,夏草生长,掩盖了一切,人已绝迹,现在只有野狼在这里聚会,鼠兔在这里做窠,苍鹰在这里盘旋。 傅显站在坡上向四周望,两脚不由自主地发酸打颤,只感觉天地无限宽大,然人不知立足何方。恐惧由心发出,漫向四野,又由四野聚拢集于脚底。傅显想摆脱什么又无法摆脱,脑中一片空白,两脚发了狂似得向前奔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势渐趋平坦。傅显放缓脚步,感觉周身发热,皮裘内汗湿。傅显解开衣扣子,喝了几口水,再凝神向远方望去,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视野的尽头是一片穹庐。傅显看到了希望,然而两脚发软,两眼冒着金星,穹庐可望不可即,走过去也不知要多久。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月亮升上来了,照得远近如夏日的极昼。身后突然传来喘息声,傅显不敢回头看,也不敢看地上的影子,潜意识告诉她,有一只狼正在她的身后。 狼特有的气息越来越逼近,傅显知道自己逃不了了,除非有天神降临,两脚开始铅注般沉重,黑暗像幕布一样缓缓拉开,意识渐渐模糊,终至消失。傅显的脑海中出现无数的狼在追赶,两腿怎么也跑不过狼,近了,近了,就要被狼爪子够着了。 “夫人,她醒了!”当傅显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毡帐中。 “我怎么在这里?”傅显问。声音极低,但很清晰。 一个贵族女子靠近傅显,说:“你晕倒在敖包山下,骨都候救了你。” 傅显定神看向那女子,鼻腔开始发酸,哽咽着说:“夫人,你留下我吧,家里都断粮了,实在活不下去啊!” 这夫人就是蔡昭姬,这毡帐就是左贤王王庭的一部分。骨都候奉命带人去追赶狼群,发现傅显被一只落单的病狼追赶,就救了傅显。骨都候认识傅显,知道她是汉人,就把她带到昭姬的毡房。 话说十二年前的那天,昭姬在雍丘城救了刘豹,却被刘豹施了计谋掳去匈奴。昭姬日夜思念家乡,多次想逃走,可是茫茫草原没有方向,更有许多危险的兽群,一个人怎么能走出草原。 刘豹自小在中原生活过,学习了汉人的文明礼教,具有中原人的文雅,又有胡人的豪气。刘豹有大阏氏,还有其他几位阏氏,然匈奴女人粗鲁不知书,刘豹就喜欢知书达理,文采出众的昭姬。匈奴人有规矩,不能娶俘虏为妻,刘豹不能给昭姬名分,就重建了范夫人城供昭姬居住,并掳来汉人居住城里与昭姬作伴。 刘豹是左贤王,这几年连年天灾,王庭被迫东迁,昭姬也被迫跟随东迁。昭姬为刘豹生了儿子,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儿。大阏氏妒忌昭姬被宠,就以减少王庭开支为理由,遣散昭姬身边的汉女,傅显就是其中的一个,把昭姬召回王庭居住。 这时,一个小王子掀帐而入,高叫:“阿妈,我要跟父王去骑马。” 昭姬忙应声说:“父王去打仗,等你长大了学了本事就跟父王去。” 那孩子说:“我要去射兔子,扎牙堵不带我去,阿妈你陪我去。” 昭姬拉了孩子的手,说:“你来看看,显姑姑来了!” 孩子蹦跳着跑到榻前,乍见傅显面色苍白,就顿在当地,一动不动。 傅显伸出一只手,说:“姑姑两年没见你,小王子长这么本事啦!”这孩子是昭姬所生,取汉名叫刘意。 昭姬叫了一个武士带刘意出去玩,让侍女端了一杯热奶给傅显喝下。 昭姬说:“你来了就住下,我正惦着你们呢。” 傅显说:“我怕大阏氏要赶我走。”昭姬转过头去叫侍女去抱了孩子来。这是昭姬的女儿,才五个月大。昭姬接过孩子,对傅显说:“你先养养身体,就当孩子奶娘,他们不敢赶你走。”
第87章 昭姬被封为阏氏 匈奴大草原东起鲜卑山,西至阿拉湖,东西相距上万里。朔风一起,云被翻滚。大雪织了一条白毯子,盖住枯黄的草野,鸟兽绝迹,万经无人踪。 稽落山之东,蒲奴水之南,有一大片毡帐,深褐色兽皮相缀成帐,在莽莽雪野中点出一片亮色,这一片区域就是左贤王王庭。云被被风掀开,天露出雾蒙蒙的蓝色,太阳在云幕中射下亮光。毡房内有人出来了,一些侍女在帐外扫开一片雪地,铺上皮席子,翻晒从皮靴里倒出来的羊毛、鸟毛。 虽然雪后初晴的太阳并不温暖,但无风,正是晾晒毛絮的好时候。傅显搬出毡房中的皮靴子,在向阳处一只一只摆开。 毡帘掀起时,小王子刘意背着弓箭钻了出来。被风雪困在帐内几天,大人都乏了,更不用说孩子,乍一见阳光,刘意兴奋地直往外蹿。 不远处传来“喳吱喳吱”响,有人踏雪而来。傅显停下手中的活儿,拉住刘意,刘意使劲一扭,挣脱傅显,正与来者撞个满怀。 来人惊叫一声:“阿来夫!” 刘意赶紧站住,抬头见了来者,脸上露出笑意,叫一声:“莎琳娜姑姑。” 来者是萨琳娜,刘豹的异母妹妹,曾嫁给郎氏骨都候为妻,后来丈夫战死,部落被当于骨都候兼并,萨琳娜就投奔兄长刘豹。 郎氏骨都候领地本在定襄,与中原接壤,萨琳娜喜欢与汉人交往,她见昭姬精通汉文化,就常到昭姬处。 昭姬在帐内听到声响,出了帐,见萨琳娜来了,说:“公主请进帐说话。” 萨琳娜进了毡帐,环顾四周,说:“嫂子还想念中原吗?” 昭姬说:“想有什么用,我一个人又回不去。” 萨琳娜说:“我从大阏氏那里来,听她说单于要派人来接走嫂子。” 昭姬惊问:“这是什么意思?左贤王不在王庭,大阏氏又想赶我们走吗?” 萨琳娜说:“听说是单于的命令,不关大阏氏的事。” 昭姬忙说:“我在大草原生活了十几年,大阏氏一直不喜欢我们汉人,我们搬来搬去也总离不开王庭左右,今天为何要去单于那儿?” 萨琳娜耸耸肩,说:“前几天乌力罕在雪中救了一拨人,其中有三个是汉朝的使者,有一个叫董祀的汉朝官员。” “汉人!”昭姬惊问。 “是的,他们在雪中迷路,又冻伤了,正在王庭养伤呢。”萨琳娜回答。 只要听到汉人的消息,昭姬的内心就有异常的波动,十几年的胡地生活,让昭姬深深感到“汉人”两字在心中的重量。家乡的山水,亲人的音容,民间的习俗,四季的谷物,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衣服,脚底的木屐,山间的竹笋,野地的茼蒿,门前的车马,阁中的经书等等等等都勾起昭姬满满的回忆。昭姬心中突然酸楚起来,父亲的叮嘱,中原的烽火,如火焰般在胸中腾腾升起。 昭姬有一种冲动,想跑到大阏氏那里询问一下汉人,可曾到过自己的家乡陈留的圉县。 昭姬紧盯着萨琳娜,激动地说:“萨琳娜,你可引我去见见汉使?”萨琳娜说:“左贤王不在王庭,王庭的事骨都候说了算,骨都候听大阏氏的。嫂子你去大阏氏那里看看吧。” 昭姬沮丧地说:“没有要事,大阏氏不准我们进主帐。公主如有听说汉使的事就告诉我。” 昭姬脱下自己的皮靴子交给傅显拿到外面去晾晒,转身对着帐中的柱子发愣。柱子是白桦树干,通体雪白,一把带鞘短刀悬挂在柱头,褐色的刀鞘,上嵌着一颗黑红的玉石,柄上还挂着一串珠子。 昭姬凝视良久,踩上一矮几,抚摸短刀。 这时,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傅显拿了一双靴子进来,说:“夫人,大阏氏派人来传你。” 昭姬穿了靴子,别了萨琳娜,跟着来者往王庭主帐走去。 还未走过两个毡帐,刘意就在后面高叫:“阿妈,我要跟你去!” 昭姬回身拉了孩子的手,说:“阿妈去去就回来,你去找显姑姑玩。”孩子执意不肯。 傅显跑过来,拉着刘意说:“意儿帮姑姑掏鸟窝去,掏了鸟羽毛给你垫靴底,穿起来暖和。” “我不怕冷,我就要跟阿妈走。” 昭姬低声说:“大阏氏赏阿妈皮袍子,你不听话,大阏氏就不赏我袍子了。” 孩子委屈地低了头,乖乖地跟着傅显走了。 左贤王的龙庭高高耸立在一片空阔的坡地上,四周的雪已被扫净,昭姬踩在厚木铺就的广场上,向前望去。龙庭上空悬着一面西龙腾飞旗,龙庭南面的大帐帘上的日月旗似眼睛,瞪射出耀眼的光芒,帐壁上形态各异的狼,要对进帐的人逞威一样。昭姬的两脚因在雪地上走久了,湿冷难受,大阏氏的贴身侍婢塔拉引着昭姬进入龙庭左侧的毡帐。 帘子掀起时,一股暖气向昭姬扑面而来,帐内金色的庭柱上绘着神鸟、日月、五色的云彩,檀木床围雕刻着西龙、金乌,床榻上铺着貂皮狐裘。 大阏氏正坐在一金饰的躺椅上,椅前左右分坐着五位阏氏。昭姬向大阏氏深深施礼。 大阏氏说:“不必多礼,你们汉女对王庭忠心耿耿,王庭上下有目共睹。你为左贤王生了王子,公主,贤王甚是喜欢。现在天神示意王庭对有功之人封赏,才不辜负上天对我们大草原的恩赐。现在特封你为阏氏,与众姐妹平起平坐。你谢恩吧!” 昭姬听了,愣在当地,心想此事蹊跷。一来几年来草原天灾不断,人畜遭灾,死伤无数,二来左贤王不在王庭,大阏氏对汉女不打击反而封赏,大异常态。再说大阏氏是懂得冬正月,夏五月,秋九月才是封赏升迁的日子,此时封赏昭姬,有悖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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