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浣衣处多年,她当然知道天下仅有一人有资格穿这种料子的衣物。 可是那天,他没有穿龙袍。正因如此,昭蘅把他当做入宫贺寿的显贵。 四目相交时,昭蘅脑海里那个如神似魔的人和眼前的脸重叠,她心口一窒,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可李文简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连她是谁都没有想起,然后就侧过了脸,朝她伸手:“药。” 昭蘅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出岔子,轻挪步子朝他走去。每往前一步,脚上的力道都加重一分,短短十余步的距离愣是让她走出了山高水长的意味。 “殿下。”昭蘅立在他面前,躬着身子,将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递送过去。 她垂下眼睛,眼角的余光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药盅,掌心一粒绯红格外刺目。 面容和声音或许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掌心的红痣她却不会记错。 他不喜看她的眼泪,伸手捂住她的眼。 黑暗降临之前,她将那粒痣看得分明。 “你是东宫的?”李文简忽然问。 昭蘅的心再度被提到嗓子眼,声音干涩认命地答:“是。” “叫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的名字。 只不过彼时他宿醉刚醒,整个人仍处于懵懂混乱之中,昭蘅胡诌了个名字骗他:“春梅,我叫春梅。” “奴婢昭蘅。”昭蘅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李文简转过身给老公爷喂药,昭蘅僵硬地退至一旁,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屋子里又恢复方才的热闹,李文简一边喂药,一边和安国公寒暄。 这一番折腾下来,昭蘅已经没了看安国公的心思,如今只想李文简快点结束喂药,她好早些逃离此地。 “今日怎么不见阿临,他不是最爱热闹?”安国公环顾一圈,没有见到最疼爱的曾孙,笑道:“他一向喜欢你,要是知道你来,肯定早来了。” “他现在三天两头往东宫跑,没少去麻烦殿下。”安元庆道:“前几天一早就说要去找殿下请教功课,我拦着不许,他还犟嘴说是殿下准许的,让他有不懂的就去问。” 李文简笑笑:“阿临这几年进步很大,下个月和叶太傅南下巡盐,回来之后我打算把他先放去翰林院历练。” 安元庆和刘氏闻言大喜,立时磕头谢恩:“谢殿下恩典。” “也不全是恩典,这几年他在国子监每门课业都是榜首,远超他的同窗,足见他是可造之材。只不过翰林院清苦,他可能要吃些苦头了。” 安元庆急说:“我安家乃是武将出身,骨子里流的是武将的血,男子汉大丈夫,不扛刀不扛枪,去翰林院拿笔头子算什么苦!” 老国公捏了捏额角,安家当初顶多算半吊子武将出身。当初先帝的大军被困怀溪谷,九死一生,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形下,安家六子召集乡野志士,无奈从戎。也真是难为他们一群文弱书生,被迫持刀上马,带着三万手举菜刀斧头的山野村民冲去怀溪谷驰援。 李文简道:“既然舅父不心疼,那我就让叶太傅放心操练他了。” 安元庆诚恳道:“有劳殿下费心。” 李文简微微颔首。 “阿临多亏了你。”安国公感叹一声。 李文简喂药的手顿了下:“当初的事皆由我起,他是因为我才遭了那么多年的罪。” 安国公道:“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对了殿下,年前行刺你的刺客抓到了吗?”安元庆忙岔开话题。 安元庆的一句话,立刻让昭蘅脑子里嗡的一声。 “没有。”李文简道。 安元庆愤愤道:“真是胆大妄为!竟然胆敢在万寿节那天在宫里对殿下下毒手,抓到之后一定要抽筋剥皮,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李文简颔首,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昭蘅身上,道:“是该重罚。” 昭蘅心全然凉了。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应被抽筋剥皮、五马分尸的刺客。 彼时李文简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追问她的身份。为了逃离,她趁他迷糊不备,拿起案上的梅瓶朝他后脑勺敲了去…… 遥远的梅瓶穿越时空在她脑子上砸开了花,昭蘅耳朵里尽是嗡嗡之声,浑身的血液冲到了鼓膜,把外界的声音都隔离开了。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连捏着托盘的力气也无。 刘氏见她纤细身姿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问道:“是不是侍药间太忙?累着了?” 昭蘅勉强朝她弓了弓身,后背冷不丁冒出冷汗,道:“多谢夫人关心。” 想否认,却又下意识地点头:“是有一点。” 刘氏待下一向温和体恤,对东宫的宫女尤甚,温声:“累了就先回去,药碗我等会儿让人送到侍药间。” 昭蘅一向循规蹈矩,若是往常,她定然不敢将自己的事情假手他人。然而她实在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每一刻她都有如芒在背的恐惧感。 她苍白着脸无力地向刘氏福了一礼,见四处无人注意到她,便捏着托盘绕着人群退了出去。 她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是李文简却听见了,他用勺子搅动碗底剩下的汤药,小巧精致的勺柄在他指尖轻轻转动。 李文简的视线从漆黑的药汁上移开,望向昭蘅消失的方向,忽的不怒反笑。
第4章 昭蘅回到侍药间之后,放下手里的托盘,就往炉前坐着了。 炉子里的火正旺盛,昭蘅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似乎方才的事情已经抽去她身上所有温度,血液都凝滞不动了,只愣愣地僵坐着。 过了一会儿,刘氏身旁的侍女送药盅回来,她看着发神的昭蘅:“贵人若是身体不适,早些回去躺着吧。” 昭蘅没有推辞,她委实没有气力再干活,恐惧凝在空气中,将她紧紧包裹。 她起身回了屋,连炭火也没生,慢腾腾摸向冰冷的床上。她无力地拿起被子,将自己包裹住,便再也动弹不得,木雕泥塑似的坐着。 她一直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只想安安分分熬到出宫。 遇到李文简那一日,她只是到御膳房帮厨,可那日的筵席深夜放散,她下值的时候已经太晚。因为害怕第二日上值晚了要挨陈嬷嬷的骂,所以她决定跑回东宫。 然而她在回去的途中,惊动了私会的宫女和侍卫,她害怕惹麻烦,所以特意绕道而行,却错过了下钥的时间。 她回不去东宫,只好找了一间废殿暂避风雪。 她刚拖着疲倦的身躯躺下,一个人就闯了进来。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若是知道,给她一百个、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第二天砸晕他仓皇逃走。 昭蘅捏着被角的指颤抖着,因过于用力,掌心有些酸痛。 她一直不愿回忆那天的事情,可是它却深深印在她脑中,成了她挥散不去的心魔。却不想心魔突破防线,闯入现实。 她鼻尖微酸,止不住地酸。 她父母早早离世,她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她只想好好活着出去给奶奶养老送终,为什么要她遭遇这般境况。 从前在村里受尽欺负,她都未曾落过一滴泪;少不更事时被陈嬷嬷送到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她也没哭过。 今日那些辛酸与委屈,却如同山崩海啸涌来,再也压抑不住。 她卑贱如蝼蚁,猛兽掉一根头发丝对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廊下传来脚步声,昭蘅春山微皱,悄悄哭被人听到不好,于是紧紧咬着唇,将啜泣声压入嗓眼,直咬得下唇发麻。 脚步声最后却在她门口停驻,门外传来云封的声音:“昭蘅,你在里面吗?” 昭蘅微微愣了下,下一刻寒意从脊背陡然升起,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云封是太子的宫女,此时来寻她……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云封的声音又响起:“昭蘅,你在吗?” 昭蘅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起身打开门。云封端着药碗进屋,看到屋中连个火炉子都没生,她道:“大夫人说你病了,让我给你送帖药来。屋里这么冷,怎么连个火都不生?” 昭蘅脑子里嗡的一声,原来不是来问罪的,她心弦微松,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答道:“回来头晕得没向,就栽在床上睡了。” 她卑微惯了,说完又软软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丢姐姐的人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昭蘅脸上的泪痕,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清又软,听得出来似乎哭过。 宫女背井离乡入宫伺候人,生病了想家哭一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云封十岁起,就在太子身边伺候。太子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观、仁爱天下,他不可能纵容身边的人借势欺人。 他御下昭蘅严,云封倒不会因为她悄悄哭了一场便责罚她。但当她问昭蘅今天是否差点在殿前失仪而昭蘅答是的时候,她仍绷着脸道:“来之前我就说过,不兴坏了事,你可知错?” 昭蘅垂下头,侬声软语道:“我知错了,请姐姐责罚。” 遇事先低头认错,是昭蘅这些年的生存之道。云封见她温驯娇软,服帖听话,神情稍微和缓,道:“自然要罚的,回东宫之后你自己来找我领罚。” 顿了顿,云封把放在案头的药端给她:“今天你不用去侍药间,喝了药歇着吧。” 昭蘅深吸一口气,端起她递来的碗。 热气升腾,浓烈的药气儿熏得她眼前泪雾蒙蒙。 云封微微侧过头,看到她蓄满泪珠儿的眼眶,忽然不自在。别看她是威风凛凛的大宫女,实则也惧怕眼泪。 她身上恰好包了两块中午没吃完的蜜饯,从怀里摸出来递给昭蘅:“怕、怕苦的话,含颗蜜饯压压。” 说完便走了,生怕下一刻昭蘅哭起来。 * 李文简在书房坐定,翻阅着幼年时写的札记。 晨光照进房间里,映在他脸上,俊美的脸庞生出灼灼光辉。 牧归在汇报昨日打探得来的关于昭蘅的情况。 “十岁就进宫了,之前在浣衣局,14岁调入东宫,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因为要跟宫外的祖母通来往,只和一个宮市的小管事有往来。认识的人都说她话很少,除了闷头干活,几乎不怎么跟别人来往。浣衣处的人都知道她脾气好,很多苦活累活都是她在做,也从未抱怨半句。”牧归汇报道。 李文简点点头,又问:“家里呢?什么情况?” 牧归昨日亲自去了一趟薛家村,她的身世稍加打听就一清二楚,道:“家里祖祖辈辈都在薛家村,她父母原本是渡口的船夫,她三岁那年,河里涨大水,她爹娘冒着风雨渡人,连人带船都掉河里了。打那以后,祖孙俩就相依为命。她十岁那年,为了给她奶奶治病,她瞒着奶奶领了赏钱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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