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祖母活生生踩死,阿翁和祖母感情深厚,她的死令他悲痛欲绝。那时世道太乱了,人尝不到世间的百味温情,满口只有苦。后来阿翁就起事了。” 昭蘅愕然。 “世道不好,母后与父皇并肩而战,助他开辟新朝。无论是起事前的相顾之恩,还是共伐世道的相扶之情,在父皇的心中,母后的地位都无人能与之匹敌。” 李文简淡淡笑了笑。 “故而,他对我,只有父亲对儿子的温情,没有君王对臣子的猜疑,我可以大展拳脚舒展我年少为国为民的抱负,不用惕惕然如对天地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 昭蘅眼睫交织起来,灯火下愈发显得深浓,她认真地望向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吞了下去。 李文简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眸里满含流淌的温柔,他说:“是不是想问既然父皇和母后感情这么好,为何我还有那么多异母的弟妹?” 她有点尴尬,半晌才颔首:“我确实想问,不过背后议论长辈,有些不像话。” 李文简还是一派漫不经心,笑了笑说:“议论长辈确实不像话,不过长夜漫漫,跟你说点家事解乏也不算没规矩。” 说着,他伸出手来,牵着昭蘅回到床上。 “他们的故事很长,我慢慢给你讲。你想从哪里听起?” 一旁的香炉里,隐约的火光在里面燃烧,香味儿被风吹散在室内,添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殿下,我想从头开始听。”昭蘅抬眼望着他说。 李文简笑笑,说:“好。” 他便给她讲述了一个屠夫之子是如何从山坳里走出去,受到安氏的青睐,破格收入门下为徒,悉心教之,倾力扶之,明珠许之,也给她讲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讲那些患难与共的情意。 长夜漫漫,莲花宫灯内的烛火缓缓消融,昭蘅靠在李文简的肩头睡着了。 她原本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在听说陛下被围困花溪谷,安氏几乎暗中筹备粮草千里驰援的时候,惊愕地往他身旁靠了靠。 这一靠便靠到睡着。 他低头看着暗淡烛火下她白皙的脸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女子躺在床上夜话。 小小的豆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帐幔上,瘦而长。 听到枕边人浅淡幽远的呼吸,明明已经处于风暴中心,随时都要经受不期然的惊涛骇浪,他却水波不兴,反倒是品出现世安稳的简朴舒适。 寂寂沉沉的夜,烛光燃烧出晦涩的光线照在昭蘅熟睡的面容上,她无意识地抓着被子,眉心微蹙。李文简拥被坐在她身旁,静默地着看她的面庞片刻,那双总是温柔的眸子微垂,视线又停在她的手臂上。 他一时想起白日里她明明已经走远,却又冲回他的身边。 在他的剑割断那人脖子的同时,藤刀也没入背心。 白日她没有回答,可是他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回来的。 * 次日醒来,昭蘅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昨夜自己怎么睡着的,只隐约记得整整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了皇后。 许是昨夜听了她的故事,昭蘅由衷地敬佩起那位不苟言笑,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 敬佩她的真诚,敬佩她的隐忍,敬佩她牺牲小我为国为民的情怀,更敬佩她九死无悔的胆气。 “还是没有进展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越梨将切好的苜蓿草铺开,又抬眼去瞧蹲在院角的昭蘅。 “查了饮食,也没有和点心相克的……” 昭蘅垂下头去,有些丧气地说:“我都快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要是你,可能比你还小心千倍万倍。”越梨说。 昭蘅点点头,向她挤出一抹笑:“我把日用的熏香、胭脂、香露也送去太医院了。” 越梨抬起眼帘:“不错,学会举一反三了。” 昭蘅仍旧蹲在院角,手指轻触篱笆下的一丛野草。 越梨说:“你放过我的紫花地丁吧,它长得挺不容易的。” 昭蘅起身走到躺椅边坐下。 “吵架了?”越梨在水缸里洗了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抬首望向昭蘅。 昭蘅轻轻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反问越梨:“那时你会惶恐不安吗?” 越梨面上带笑,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意味:“因为地位悬殊吗? “我……”昭蘅低下头,刚开了个头,便被越梨打断:“多听听你自己的心,它都清楚着呢。” 昭蘅坐直了背,抿紧唇,一言不发。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我只是万兽园一个没名没姓的驯兽女。” 越梨拨弄着挂在篱笆上的一串干花:“我从小给别人当下人,后来受不了管事没日没夜的打骂,悄悄逃了出来,在死人堆里扒出了一张户籍,现在连名字都用的别人的。我为了活命,当过小偷,也当街抢过东西,你也知道,甚至还杀过人。” 越梨抬起眼帘:“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比一般人偏执极端。我和他之间,不仅隔着身份上的千沟万壑,就连性子也差了千山万水。” 昭蘅静默地听着,隔了会儿才抬头。 “你和我的情况大不相同,我也给不了你好的建议。”越梨说着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听你自己的心,它才知道答案。” 黄昏时分,昭蘅还没从万兽园回去,便听莲舟来报:“主子,小郑太医说,发现问题了。” “什么?”昭蘅一下站起来。 莲舟压低声音道:“殿里熏香里有一味香料,叫做慈悲果,这种香料源自天竺皇室,极其难得,有安神舒缓的效用。此香无毒,可若是和木香同食,容易损伤肝肺。天长地久,再难逆转。” “是什么香?” 莲舟道:“安神香。” “你打算怎么办?”越梨问。 昭蘅后背凉意涔涔,只觉得心乱如麻。如同鸡蛋黄般的太阳挂在西天,她抬头看向那片被赤焰染红的天,缓缓摇了摇头。 书房内。 李文简面上此刻已不剩丝毫笑意,他轻瞥桌案上的匕首,素来柔和的眼神变得阴冷晦暗,好似透不过来光。他指节微屈,指腹轻轻触摸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从身后倾斜下来的光线不甚明亮,照在他的侧脸,苍白的脸颊更失血色。 “殿、殿下。” 牧归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李文简轻抬眼睫,一双深邃的眸子盯住他,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将近十五的月亮盛大,照得书房内满是清风。秋意渐深,庭院中的树木逐渐飘零,晚上没有宫人打扫,满地枯黄落叶。 昭蘅端着汤药过来,碰到匆匆出来的牧归向她行了礼,面色铁青地离开。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牧归一向稳重,可是今天他的步伐为何略显仓皇? 半开的门内,身着月白单袍的男子面容苍白,他似乎不觉得冷,额头上还有些细微的汗珠,而他骨节匀称的手掌内正握着一把老旧的匕首。 “殿下。” 昭蘅端着汤药入内,站在一旁唤了一声。 李文简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眸郁郁沉沉,自顾自地打量那一把匕首,片刻后,他收拢指节,紧紧地攥住它。 他发白的掌根被匕首柄上宝石掉落后嵌珠的利爪划破。 昭蘅看到他的血顺着掌根一滴一滴掉落到白色衣袍上,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将汤药放到他面前的书案上,蹲在他身旁仰脸看他:“殿下……” 屋中灯烛闪烁,李文简低头。昭蘅有点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可是看着他洇红的眼角,她抿了一下唇嘴唇,说:“我去给你拿药。” 李文简盯着她被烛火拉长的影子看了半晌,垂下眸。 五年前灞桥折柳,魏湛一身枣红披风被河风吹得飒飒作响。 魏湛风华正茂,一手提着一杆红缨枪,一手端着烈酒,恣意喝下,痛快地将碗掷于地上。 “我此去,定将北狗尽数驱除。书琅,你等我。”他翻身上马,烈风昂首阔步,驮着他消失在长亭尽头。 然后他说过的话,如同烟云消散在天地间。 李文简最终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的血在北狄人帐前流尽,他的亡魂也永远留在北府。 他一直以为魏湛死于北狄人之手。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是魏湛誓要保护的中原人从身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昭蘅端着药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到李文简身旁,如同他无数次半跪在自己面前处理伤口一样,她半蹲半跪下来,仰着头看他:“殿下,我给你涂药。” 昏暗室内,李文简满掌鲜血,眼睫湿润,缓缓松开手,任由她取下掌心那把带血的匕首。 昭蘅放下药箱,檐廊外秋风瑟瑟,她用帕子擦他掌心的血珠。 可是伤口压得很深,刚刚擦过的血很快又冒出来。 昭蘅抬起脸,望着烛火摇曳里他的脸:“殿下不该这样伤害自己,我真的很心疼。” 血珠滴落,在她的裙摆上洇开大片的红。 李文简沉默良久,哑声道:“阿蘅,对不起。” “殿下没有对不起我,你又控制不住我的心疼。”昭蘅将药粉轻柔地洒在他的掌心,顿了顿,又说:“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她离得这么近,如同绸子般柔顺的长发,白皙的脸颊,眼睛映着烛光的星火,近在咫尺之间。他扶着书案的手倏而用力,看向她的眼睛。 “阿蘅。” “嗯?”昭蘅闻言,抬起头。 “阿湛是冤死的。” 昭蘅擦拭着他掌上多余的药粉,一滴清澈的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愣,用指腹揩去澄澈的水滴。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东宫的事情都瞒不过李文简。 莲舟去万兽园向昭蘅禀报安神香的时候, 郑嵇嘉便向李文简汇报了此事。 他的香料是詹事府周阔在打理。 接到消息后,他便让牧归带人去围了周阔的府邸。周阔大抵也没想到事情会暴露,根本来不及准备, 羽林卫冲进他府上的时候,他刚吊死在房梁上,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书房里烟雾缭绕,火盆内堆满信件文书燃烧后的灰烬。可事出紧急,总有疏漏的地方,羽林卫将他府上翻了个底儿朝天,忙到深夜, 翻出了许多他还来不及烧毁的信, 和这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是周阔和背后指使之人的信物。 周阔是李文简的亲从官,当年主动请缨跟随魏湛上战场。 十六七岁的少年,又是从安氏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几乎无人对他设防。更没人想到他竟然会勾结北狄人在乌思城设伏。 魏湛死后,他为他扶灵回京,李文简原想将他安排到西山大营, 但他自称愧悔, 继续留在詹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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